长喜赶着骡车午后到了龙城的土司府。

    梅锦来到大门前,登上台阶叩了两下门,里头出来一个门房,恰好还是上次打过交道的那个,对方也认出了梅锦,比起上回,态度客气许多,听梅锦问李府君,应道:“老府君前日去了金刚寺预备功德佛事,不在府里。”

    梅锦一怔,再问一句,得知今日可能回来,想了下,顺道又问李东林。

    “二爷也陪老府君去了寺里。”

    梅锦问了寺庙路程,沉吟。

    上次过来闹了一场不愉快,算是得罪了李东林,所以这次来,她是打算厚着脸皮去求李府君帮忙的。不想李府君去了寺庙,路虽然不是很远,但人家做佛事,她断不好此刻便贸贸然地找过去到寺院里打搅,既然门房说今日会回,自己在这里等着便是。见门房答完看着自己,谢过转身下了台阶,对等着的长喜言明情况,道自己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请他先回。因家中确另有事,长喜客气两句,便先行离去了。

    梅锦找了个荫凉地,翘首开始等着李府君回来。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暮色渐浓,还是没等到,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等下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车轮辘辘碾过路面的声儿,扭头见一辆马车来了,朱轮华盖,一面饰了珠璎的帘子被人掀起,从窗里探出一张小女孩的脸,正是土司府的官姐儿阿鹿。

    阿鹿方才便看到了等在路边的梅锦背影,只是不大确定,看清是她,忙冲她挥手,叫随行停车,跳下去跑到她跟前,问道:“梅姐姐,你怎会在这里站着?”

    梅锦见阿鹿回了,等了一下午的焦躁心情终于稍解,问清她刚从金刚寺回来,便道:“我来是想见你祖母老府君的,不巧听说她去了寺里。她没回吗?”说着看向马车,见边上是几个骑马的随从,霞姑从车上下来了,却并没见到李府君,也没李东林的身影。朝霞姑走过去,问了声好。

    霞姑笑着应好。

    阿鹿道:“梅姐姐你要见我祖母?原本祖母要回的,偏大和尚说还要做一天法事,祖母便先叫我先回了。他们明日才回。梅姐姐你先随我进去!”说着不由分说拉她手往土司府大门里拖去,里头人听到门外动静,忙开门迎接,阿鹿拧着眉呵斥:“笨头笨脑的何时才能长进!不知道她是我姐姐吗?竟让她在外头等了许久,就不会让人先进来?”

    门房低头诺诺地不敢应,阿鹿拉着梅锦手继续往里去,口中吱吱喳喳地道:“我在家没劲,正想着哪天去马平县找你呢,你就自己来了!这回一定要多住上几天才好!”一路说着,穿过明堂进了二门,经过游廊,最后到了阿鹿所住的蔷薇园旁的一处花厅了。

    霞姑看出梅锦过来应是有事,等侍女奉茶上来,叫人带阿鹿下去换衣服后,含笑看着梅锦,梅锦便站起来道:“多谢姑姑和官姐儿款待。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是有求于老府君。”

    霞姑面上并未露出异色,依旧笑道:“事急不急?倘若很急,我这就安排你去金刚寺,原本我也打算晚些时候要回寺里去的。”

    梅锦忙道:“不敢到寺里惊扰老府君。我等明日便是。”

    霞姑含笑道:“也好。今日天色将暮,你回马平便是半夜了,出去投宿女子一人也不方便,不如就在这住一晚上。我回寺里后跟府君说一声。明日她便回了。”

    梅锦并未假意客气推辞,朝她诚挚道谢,霞姑笑道:“我就中意你这样的直爽人,不似旁人扭扭捏捏。我便叫人在蔷薇园里给你收拾个屋出来,可好?傍着阿鹿的。吵是吵了些,只我晓得她,你既来了,若叫你住别的地儿,她必跟我吵。”

    梅锦微笑道:“随姑姑安排便是,我住哪儿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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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将下来,用完晚饭,梅锦暂时住在和阿鹿屋子相隔不远的一间东厢房里。据霞姑说,这地方的男主人李东庭今日也不在府上,大约明后日会回,此刻家里就剩阿鹿一个主人。原本阿鹿也要明日回的,只是她不耐烦再留寺里,李府君担心她聒噪烦扰到金刚寺和尚,这才叫霞姑先送她回家。因今夜还有通宵法事,霞姑须得陪在李府君身边,晚些还要回去的。安顿好了一切,和管事的叮嘱了一声,便又坐了马车急匆匆地走了。

    霞姑前脚刚走,阿鹿后脚便摸了过来,要领着梅锦到各处走动。

    土司府前堂看起来森严雄伟,后头住家的地方却修的犹如江南园林。蔷薇园顾名思义,处处开了各色蔷薇,景致确实烂漫。只是梅锦有心事,何来心情观花,拗不过阿鹿盛情,跟着她随意走了些地方,便借口天黑回去,到了屋前,阿鹿道:“姐姐,不如今晚你睡我那里去吧?咱俩也有作伴。”

    梅锦笑道:“不妥。我怕我睡觉打呼吵你。”

    阿鹿咯咯地笑,“我还磨牙哩!霞姑说听我磨牙都怕我爬起来咬她一口肉!”说着拽了她手死活要拖她到自己房里,又高声呼喝侍女将她铺盖也取来。侍女似乎对她有些忌惮,听她令下,忙急匆匆跑过去拿,片刻便风一般地抱了过来铺到床上。

    梅锦不知阿鹿何以会对自己如此亲近,但自然而然也很是暖心。

    上辈子人到中年,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并非完全不在意,遇到年幼病人尤其上心,有时在路上看到年轻母亲带着孩子散步,不自觉也会多看上两眼,心里未尝没有羡慕之情。这一刻,当她和阿鹿并头躺在榻上,放下了纱帐,听她和自己叽叽咕咕的时候,心里渐渐涌出了一种很难用言语去表述的陌生感觉。

    或许这就是为人母的感觉?

    如果上辈子,她也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生出一个孩子,或许她的丈夫张文华就不会变心了?

    梅锦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在这时候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苦笑之余,心中也掠过一丝酸楚——毕竟,他们曾真的相互爱过对方,即便最后他变了心,她也决绝和他一刀两断,但不管出于感情,还是习惯,直到现在偶然想起来,她也依然还是会觉得自己胸口里一丝丝地发闷。

    “……梅姐姐,其实前次我二叔自己去了马平县找你的,我也和他一道去了,只是到了你家边上,他朝人打听你住处时,听人说你男人拜堂丢下你跑了,还说他和别的什么女人相好,我二叔就回了。我当时听了,可气死了,你不知道……”

    阿鹿絮絮叨叨地说道。

    梅锦一怔,低头看了她一眼。

    “……梅姐姐,你要是不想那个女人活,我去帮你把她砍了,你男人要是舍不得,索性再把他也砍了,叫他们生生世世在一起,你再去嫁个好男人便是……”

    梅锦微微咳了一声,见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便睡了过去,忍不住摇了摇头。

    屋里依然残余了些白日没有散尽的暑气,阿鹿把脸紧紧贴着梅锦的一边胳膊,睡得很是香甜。她脖颈里沾了几绺头发,渐渐沁了汗,弄得梅锦和她相贴的皮肤也潮湿了起来,但她丝毫不觉难受,拿了手帕替她轻轻擦去积在脖颈里的汗,然后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原本打算等阿鹿睡着自己再回客房的,忽然却改了主意,叫那两个原本照霞姑吩咐要轮守下半夜的侍女自管去歇了,由她照顾阿鹿夜起。

    侍女起先不敢答应,见梅锦认真,最后道谢应了,说自己两个就睡在隔壁屋里,若有事,叫一声她们就起来。

    侍女带上门退了出去,梅锦留着桌上的一盏灯,重新爬上床,放下帐子,在阿鹿边上轻轻躺了下去。

    侍女方才说,官姐儿怕黑,晚上睡觉,屋里必定是要点着灯火的。

    梅锦脱去外衣,侧歪在床榻外侧,摇着手中团扇,一下一下地替阿鹿打着轻风,脑海里一会儿浮现出前世的种种,一会儿想着万氏裴长青母子,慢慢地,终于也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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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亥时末,夜色漆黑,土司府大门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平整宽阔的青石路面上,一行车马在点点火杖光中犹如长蛇般由远及近地迤逦而来,打破了夜的宁静。马蹄和辚辚车声里,这行人最后停在了土司府的大门前,随行下马拍开了门,值夜老门房看见一个身穿整齐公服的男子下马,在火杖光里快步拾级而上,又惊又喜,忙跑下台阶迎接,口中道:“大人,你怎此时便到了?不是说最快也要明日吗?”

    这男子是昆麻土司李东庭,因承了正三品宣慰使的官职,此刻身上穿的便是公服。纻丝料的绯色绣麒麟袍,腰系饰犀角的双节玉带,脚上是双玉色底的黑面麂皮朝靴。本朝官服虽以绯色为尊,须三品以上官员方能穿,但寻常男子少有将绯色穿好看的,要么突兀,要么流于阴柔,便是官场上,也时有人以“镬中螃蟹着红袍”来讥讽身居高位的政敌,偏他穿了这公服似量身打造,愈被烘托的挺拔伟岸,人群里一眼看去,犹如鹤立鸡群,极是显眼。

    李东庭将手中马鞭递给身边的随从,朝老门房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本定于明日回的,只今日已经接到了钦使尚公公,故提早回了。劳烦你这时还起来开门,辛苦了。”

    李东庭虽贵为家主,在外威服四方,但平日待人宽和,轻易不动怒,对家中年老仆役也很是体恤,甚至连名字都能一一叫出,家人对他无不衷心爱戴。

    老门房听得这话,连声不敢,觑见台阶下一个身体微胖年约五十开外的太监正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忙朝李东庭弯了个腰,转身快步跑了进去,口中大声喊道:“大人回了!大人回了!众人出来迎接!”

    原本已经陷入了沉静的土司府随了老门房的这一路吆喝,立刻苏醒过来,灯笼一路亮了进去,没片刻,整个前堂便灯火通明,管事的带了仆役府兵鱼贯而出,将家主及贵客一路迎接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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