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良辰公子今日一大早便跑来敲将军府的门。

    五年都没再见过这位顾家公子的赵府管家一时竟没想起来人的身份,等回过神来人家就已经直奔后院去了。

    然而进门时还大摇大摆的顾公子,刚踏进院子就突然蹑手蹑脚起来。

    “良辰公子来了将军府怎么跟做贼似的?”采离忍住笑意,命两个端着水盆的侍女先进屋,又道:“公主还没洗漱,您先在前厅等候吧。”

    “这么早就醒了?”嘴里这样问,声音却已经大了起来,随即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屋。

    青禾见到顾良辰并不惊讶,挽着发髻问道:“你怎么来这么早?”

    顾公子一边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边回道:“殿下说你最爱磨蹭,让我早点来接你,然后趁着化雪前上山。不过你一向睡到日晒三竿的人,怎么起这么早?”

    “在漠西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一到时间就自然醒了。”

    “去了趟漠西你就转性了?”顾良辰忍不住冷嘲,“原来还真有回炉重造这么一说。”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青禾问:“听父王说南浔是母后的旧人,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顾公子喝了口水,准备短话长说,“这个南浔其实在前楚国的时候就已经名动天下了。”

    听到楚国,青禾微露诧色,继续听顾公子说下去,“当时他们是师兄妹四人一起跟着一位世外高人学艺,至于那位高人姓甚名谁却无人知晓,传言只道这人天纵奇才,他传授的一点皮毛都可供一朝兴盛三百年。”

    “这么厉害?”

    顾公子为了给她留片刻惊讶的时间,只得端起茶盏再抿一口,然后一副你继续听我说的表情道:“这四人从师学艺的时候各有一个称号,分别是‘北渚、南洵、西浣、东澳’,所以学成下山后尊师命分别去了东南西北四个国家。

    “他们四人中北渚善谋断、南洵通奇术、西浣精医蛊,而作为最小师弟的东澳不喜师父传授的一身绝世功夫,反而沉浸于经商理财中,又深受师兄们尤其是师姐西浣的爱护,得以四处游走经商,因而富甲天下。”

    “那怎么就成了母后的旧人了?”

    “这个我哪知道,”顾公子皱皱眉,“你该去问殿下。”

    “难道皇兄没跟你提起过?”

    顾公子继续皱眉,“那也不会跟我说南浔和王后之间的旧事啊。”

    窗子下的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冬日清晨的阳光此时正透过雕花小木窗照进屋内,有细小的尘埃在暖黄色的光线里漂浮着,温暖又明媚。

    一身深色衣袍的顾良辰公子抱臂而立,面容轩俊眉目璀璨,又兼身姿磊落气度爽朗,像极了耀眼阳光下的一株挺立的云杉。

    而一旁发髻松散的少女,娉婷而立,灵动飞扬间自有一种明媚气质。

    这样的画面落在一旁收拾床铺的采离眼中,竟恍惚生出了岁月静好的感觉,察觉到自己一时走神,忙敛了心神,转身放下床幔继续手中的活。

    跟在宣越殿下身边这么多年,她早已不渴求岁月静好,只期盼着能够现世安稳罢了。

    ***

    甫一吃过饭,顾公子就拉着青禾出了门,待二人到山脚下,就见宣越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路边。

    四下茫茫的白雪世界里,一身玄衣的东方宣越迎风而立,衣上精致繁复的金线暗暗勾勒出若隐若现的天水云纹,袍角随风而动人却立如雪里青松。

    东山因在临邑城东北角而得名,又因山势陡峭而人迹罕至。此时几人身处山中,只觉群峰环绕山高崖陡,除了偶尔能看见的几处苍绿的古柏,几乎在这座茫茫大山中找不到任何其他颜色。

    积雪覆盖的山路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走,一行人一面赏着大雪覆山的景色,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便也不觉得上山的路漫长。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青禾略觉双脚沉重,正要提议停下来休息,就听见身后顾公子兴奋的声音:“我们到了!”说着又快走几步追上她,指着前方数百步开外的一片白梅花海道:“快看那些梅树。”

    青禾这才注意到,眼前琉璃世界里竟有大片白梅盛开,树桠落满积雪,白色的花瓣亭亭绽放幽香暗传。

    都说“梅须逊雪三分白”,但眼前的白梅花海却很自然的与雪融为一体,难怪方才没有注意到。

    说话间几人又行了数百步。

    这才发现,整片梅林里参差不齐地栽种着不下百株碗口粗的梅树,树下下弯弯曲曲地延伸着条通向梅林深处的小径。

    透过重重白梅树影,隐约看到花海尽头有几椽木屋,立在在静谧洁白的世界里,安静地颇像遁世的高人。

    出了梅林就见到等候在林外的东方宣越的侍女花泽。“一切已经安排妥当,流朔殿下和储公子都在。”

    隐隐约约听到了流朔的名字,青禾心里好奇,还未来得及弄清楚,屋里就有一位黄衣女子走出来,那黄衣浓淡得恰到好处,像是晚间云层里一抹胧月的光辉。

    “外面风大,诸位请屋内坐吧。”女子的声音和煦温婉,略施粉黛的面庞显得清妍秀丽,说完又侧着身子做出请的姿势。

    木屋从外面看显得简陋,屋内却很是宽敞明亮,布置更是简单素雅,让青禾对他们所要见的人多了几分好奇。

    “诸位先坐下喝盏茶,我们殿下及储公子正和先生下棋,待会便来相见,还望见谅。”原来黄衣女子是流朔的侍女。

    青禾端起茶盏抿了两口,觉得茶香清雅余味绵长,因此更对主人好奇,因问道:“怎么从没听说过母后的这位旧人?”

    东方宣越静静回说道:“这都是母后出阁前的旧事了,若不是父王想请南浔先生出山,我也不知道这名动天下的高人竟和母后交情匪浅。”

    “既然南浔先生当年受师命下山辅佐君王,为何如今又不愿意入朝?难道是对前朝有所眷恋?”而且,左相大人尚且请不动的人,他们就能有办法?

    东方宣越放下茶盏,“倒不会是这个原因。他们师门所传授的是万民兴盛之道,并不局限于一朝一代,不然也不会师兄妹四人学成之后分别去了四个国家。父王既然又让我们来请南浔先生,想必这原因多半还和母后有关。”

    “如今四国间相安无事,祁国国力亦蒸蒸日上,父王为何还执意要请南浔先生出山?”这个问题已萦绕在她心里许久——南浔固然一身所学深不可测,但以祁国现在的状况来看,也不是非他不可。

    宣越摇摇头,“天下之势瞬息万变,恰恰是四国间已经相安无事太久了,才更有可能一朝局变四野纷争,只有未雨绸缪才能防患于未然。”

    听宣越的语气,似乎四国局势并不如她所看到的一般太平,还想再问,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音:“流朔的棋艺还是没有长进,都输给筠儿整整十年了。”

    听到流朔的名字,青禾下意识地便往声音的源头望去,原来这家伙招呼不打一声地跑山上来了。

    而率先映入眼眸的却是——

    那个她雪地相追的稀世少年?

    “储……储玉?”

    顷刻间,满脸的惊讶就变成了再相逢的喜悦,“原来所谓的‘储公子’说的是你!”

    满屋子的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流朔已经笑了起来,“不错啊师伯,你看小筠他吸引小姑娘的本领比我高多了。“

    “想必这两位便是宣越殿下和宣禾公主了。”

    说话之人面容苍白瘦削,身形颇高,眉目温和平静,然而……却是一头银发如雪!

    这本该和母后年纪相仿的人,为何已经鬓发皆白?

    不过,如雪白发倒把这人的面容衬得十分年轻,加上其容颜本就生得不俗,便是用“鹤发童颜”来形容也不为过,而一身的素青袍子更平添出几分隐士高人的意味。

    但细看之下,又觉得这人的风姿无关着装和形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闲适姿态、朗傲风骨,即使站在流朔、储玉这样有着明月之辉的人中也没有失了多少光彩。

    “前辈果然好眼力。”东方宣越一句话算是肯定了南浔的猜测。

    “师兄十年前就曾说过,这四国男儿日后最耀眼的当属姜国的乐(yue)陵王、祁国的宣越殿下、谢家的子遇公子。今日得见殿下,方知师兄所言之准。”

    南浔声音里隐约有沧桑郁结之气,脸色亦十分苍白,青禾心中莫名一怔,这位高人似乎有病缠身?

    “十年前便能预见到今日才只现端倪的事情,这位北渚先生果然名不虚传。”青禾的一句话,信息量不可谓不大。

    南浔凝视着眼前的青衣少女,话不由地便哽在了喉间,半晌才道:“公主比之殿下更有王后的风采。”

    回想起故人,心中已是百感交集,“我与王后当年也算是并肩作战,一同出生地入死穴,算到如今已有十七年未见了。”

    眼底似浮上遗憾,感慨道:“当年王后也像你这样,虽出身尊贵却有着比常人更为坎坷的经历,如今见到你,就好像又见到了故人一样。”

    仿佛穿过了漫长的光阴,回到过去的故事里,重新结识了那个正当华年的女子。

    在那儿秋风缱绻的黄昏,他掀帐而出,正碰上她一骑归营。她下马,白衣飒拓,点头与他招呼:“先生。”

    汉乐宫里锦绣华章,她与那人难得卸了一身染血烽火,拥于一室赌书泼茶。尔后不过一年光景,再见她却是在汉乐宫的冲天大火下,她拂一身倦怠,转身留他一句“先生珍重。”

    他不知自己此刻眼底的遗憾是为何。

    是遗憾十七年的不见其实早已是永别?

    是遗憾当年一念之差扯出了这纷纷扰扰的万千诸事?

    还是遗憾世间再无那样让他倾心以待的……女子或……知己?

    守着这苍山之巅的云海白梅,却不能再见你缱绻衣华清冽如故。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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