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换上男子衣袍,趁着夜色出了门。

    她刚回到将军府,就听管家赵伯说赵将军自下午便进了宫,心里愈发忐忑不安。想起父王交代子遇要好生将养,若说此时不被这件遇刺案绊住的,恐怕就只有左相大人一人了,加上自回来也没和子遇说上话,便决心过谢府一叙。

    将军府离谢府就隔了几条街,不一会就绕到了谢府的后门。

    从墙上翻进去正好是谢府的后花园,以前子遇无官职在身,几乎每晚都在园子里弹弹琴、作作画,或者她来了二人就喝喝酒、聊聊天,偶尔也约约时间并着顾良辰公子一起去街上观赏悸动的少女心。

    一开始她故意以女装示人,肆无忌惮地跟着顾谢两家的公子一同逛街,逗弄临邑城的深闺少女们。

    没几次之后当她一个人上街买东西,就遭遇了同性卖者的白眼和脸色,有的甚至拒绝做她的生意,碰了一鼻子灰之后还被人扔了带刺的蔷薇和仙人掌。

    最后经子遇提点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成了全临邑上至五十岁妇人下至八岁女童的公敌——她霸着一家公子就算了,偏偏还两家都不留给她们,霸着就霸着还拿出来炫耀。对于这位不知名的官家小姐,她们自然不能明着对付,暗地里给点教训却是大快人心的。

    放眼望去没看见子遇的身影,难道不在?心里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沉重,天地浩大、夜幕茫茫,有的时候却又很无助。

    花园里有一湾曲水蜿蜒流淌,绕了园子几圈后方流出府去,最终通过暗河汇入到楚洛河里,因是活水,所以流水之声昼夜不息。子遇颇爱这一湾碧水,甚至将屋子建在了水旁,用他的话说就是“听水声而眠,枕琴声入梦”。

    此刻流水之声清越婉转,真的有几分子遇曲子的韵味,若能枕着这样的水声入梦,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不明白怎么自己走两步就要分心,满脑子出现的都是五年前的一草一木、一事一景,既来之则安之,为何还要不舍于那些回不去的年少韶光?

    “青禾。”

    青禾回过头,是月下乌发白衣的公子叫住了她,温雅出尘,正是子遇。

    “原来你在。”

    青禾跑过去坐下,火盆带来的温暖方让她意识到这个夜晚的寒冷。“原来这么冷,你病才刚好怎么不在屋里呆着?”

    “你也知道外面冷,还跑出来?”谢子遇望着她,一双眼睛似聚集了漫天的星光。

    不知道世间有哪个女子能有足够的幸福,能被这双眼睛温柔相待,看着它慢慢睁开接纳一天最初的阳光,陪着它温柔地合上送走夜晚最后一缕烛光,青禾暗暗想着。

    “是不是为了殿下的事情来的?”猜到青禾今晚会来找他,就特意在外面坐了一会,结果真碰上了。

    “过来探病,顺便了解下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

    子遇轻笑,“不过一场小风寒,是陛下太过小心了。”

    “至于刺客一事,你还担心殿下解决不好?”子遇似笑非笑,一边说话,一边给青禾斟茶。

    青禾叹了一口气,“也不全是担心皇兄,就是不想一个人在将军府干等着,再说,来看看你还不好了?”

    子遇拱手为礼,“公主大驾光临,微臣真是喜难自抑惶恐不安。”

    青禾亦端起架子回他,“左相大人如今真是愈发有一国之相的风采了。”

    又笑闹了一阵,二人开始说正事。

    “案情出现了更棘手的问题,那几个刺客不仅是殿下的门客,还被发现牙齿里藏有姜国皇室特有的毒x药。”

    “姜国?”青禾暗惊,牵扯上了姜国恐怕事情就不如她最初想的那般简单了,于是问道:“会不会是嫁祸?”

    “这才是对方处心积虑之处。那些人都是殿下府上自小训练出来的暗卫,我们若是告诉陛下这是嫁祸,陛下会信么?”

    青禾摇了摇头,“那姜国皇室的毒x药又是怎么回事?”

    “站在一般人的角度看,殿下一反朝堂上不争不显的风格,勾结姜国刺杀手足;而站在陛下的角度看,要么是殿下暗中与他国勾结兄弟阋墙,要么是姜国借此离间两位殿下以及陛下之间的关系,要么是我们都不知道的其他人想借此嫁祸殿下。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心里倾向于哪种看法。”

    “父皇怎么会认为是皇兄做的这一切,并且还和姜国有所勾结?再说,若是皇兄做的这一切,皇兄落到了什么好处?不仅没有,反而因此连累顾大人,皇兄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子遇回以肯定的目光,“纵然这几个刺客都是殿下府上自小养大的死士,看起来被嫁祸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是刺杀的目的和好处几乎没有,二殿下武功之高不亚于顶尖的暗卫,而且侍卫之多刺客也绝无得手的可能,因而对殿下来说这是一场没有胜算和好处的刺杀。

    “所以,包括陛下在内的我们都知道不是殿下所为,但是陛下就百分之百相信了么?他心里更倾向于哪种可能?”

    “最坏的可能。”

    帝王之心最是多疑也最好猜忌,即使可以推测出结果,没有明显的证据摆上来,就一定会产生怀疑,而即便拿出了证据,恐怕正值盛年的帝王也因这件事的提醒而开始防备儿子。

    “即使殿下证明了嫁祸的事实,甚至揪出了真凶又如何?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殿下一直竭力在朝堂和民间维持的形象怕是要受到打击了,若再有人在此事上推波助澜,形成对殿下不利的舆论大潮,那就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对手布下的局根本就无法破解,即使证明了清白,对方也达到了目的。

    青禾一口气饮下数盏茶,许久又试探性地说道:“对方的目的其实不在于嫁祸皇兄刺杀之罪和勾结姜国之名,而是想离间皇兄和父王之间的信任,动摇皇兄在朝堂和民间的形象,顺便还能削弱顾家的实力,从而影响到皇兄对京城的控制?”

    听到青禾的分析,子遇眸中有惊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陛下现在很生气,不仅仅是因为遇刺事本身,恐怕更是因为通过这件事陛下做了他最应该做的事——怀疑,然后因为怀疑的事情而震怒。”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朝堂的凶险她在回来之前就已经想过了,却没有想得这般深入,更没有预料到朝堂的斗争会是这样的让人无力。

    “顾统领会不会被降级,禁卫军统领由何人接替,这个是我们无法预料的,我们只能够从陛下最终的决定,来推测他心中是怎么定位这件事情的。”子遇只说了最显而易见的一点,然后微笑地看着青禾,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桌上氤氲的水汽中游离,思考了许久才开口道:“对于父皇会产生怀疑这一点,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把最大和最多的怀疑引到我们认为的幕后黑手身上。至于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继续?”对于青禾的表现,子遇似乎很满意,开始悠闲地煮第二遍茶等着她接下来的分析。

    “对方可以制造舆论我们也可以,把所有脏水都往对方身上泼就是了,顺便还能借机再给皇兄抹点光彩。”经子遇的指点,青禾顿时觉得豁然开朗无比畅快。

    “那你觉得幕后黑手是谁呢?”

    “二皇兄。”

    “何以这么确定?”

    “如今朝堂势力大致分为三股,清流一派和寒门子弟在你的掌握之中,清贵文臣大多依附皇兄,剩下的只有当朝新贵,而这一派属于二皇兄和右相。

    “听说这两年你与皇兄经常政见不合,外人眼里看到的情况就是右相属于二殿下一派,而左相虽少时与大殿下相交甚密但出仕之后却逐渐自成派系。但是,作为知情人,我们自然猜得到这件事的幕后之人是谁。”

    说罢青禾得意地接过子遇递来的茶水,细细砸了一口,“二皇兄可是完全有动机的,没准和姜国勾搭的就是他,听说姜国皇室特制的毒x药只有为皇室效忠的死士身上才会藏有,所以那几个刺客肯定是姜国的人,谁控制的他们谁就和姜国有关系。二皇兄一心想着嫁祸皇兄,就没想过这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招,他暴露了自己。”

    “不错,很有长进。但是——”子遇笑得迷离,“这朝堂上的事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甚至连我和殿下这两年故作疏远之事都看出来了?”

    “我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的。”

    这诡谲朝堂本就是不见硝烟的战场,她怎能不知己知彼步步谨慎?

    “对方既做了这件事,我们怎能不奉陪到底?”朝堂上手段万钧的白衣卿相此刻露出了他狡黠的笑,“往刚刚赈灾回来的二殿下身上泼脏水怕是件难事,我们只须防止他们反咬我们即可。不过,让殿下在这件事情上展现出大谋略和大气度倒是件容易事。”

    “真是大快人心!”青禾只要一想到宣越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地反将对方一局,就觉得大大地出了口气,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场面该是何等壮观!

    “别顾着自己爽,我还没说完。”子遇把小蒲扇递给青禾,示意她再煮一遍茶水,自己则悠闲地继续道来:“若是我再从中略加阻挠,岂不是更落实了我和殿下‘日渐离心’的说法?”

    “亏你想的出来,不仅化解了危机还能从中捞到好处。”青禾更加卖力地扇着炉火,“你和皇兄不是政见不同嘛,什么叫‘日渐离心’,这说的你们俩好像是大奸大恶的权臣似的。”

    子遇毫不在意地一笑,“在外人眼里,在反对者的眼里,我们能高尚到哪儿去?”

    是啊,她眼里温润儒雅的白衣卿相、清贵俊朗的人间王者,也许在他人眼里就是不择手段的弄权者,就是历史上一个个冰冷的权臣。

    “怎么了?还在担心殿下?”

    “没有。”青禾心里苦笑,难道要她说“我想到你与皇兄现在以及将来可能会被人说成踩着白骨上位的权臣而难受了”吗?

    于是转移话题问道:“既然已经分析出了事情的原委,就应该很好摆平了吧?”

    子遇点头,“殿下自小读的都是权谋之术,这些伎俩于他而言不过尔尔,不用太过担心。不过具体进展得怎么样,我倒是不知,毕竟我和殿下立场不同,不宜搀和进去。”

    月下的谢子遇温润儒雅又不失一代卿相的气度和风采,这临邑城的少女心怕又要破碎一地。

    “这件事说完了,也没什么担心的了,咱们说点别的吧?”青禾见夜色不算太晚,就想继续让子遇解解惑,毕竟不问白不问。

    “这么晚了,还聊天?小心你今晚回不去。”

    “没事,回不去在你家客房睡就是了,你待会……算了现在吧,差个心腹去将军府报个信说我今晚不回去了,跟子遇叙旧。”

    谢子遇无可奈何地摇头。

    青禾才不管别人情不情愿,直接就问:“你知道南浔先生和我母后的旧事吗?”

    “上一辈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不过应该交情匪浅,不然陛下也不会让你和殿下亲自去请他出山。”

    “可是,我和皇兄还是没请动他。”

    子遇听了微露诧色,“可有说不出山的原因吗?他们师门有命,弟子都要入朝辅佐君王,为何南浔要一直违弃师门之命?”

    青禾摇摇头,“我只是跟着上了趟山,一应事情都是皇兄在做,只是最后平白得了个师父。”

    “南浔收了你做徒弟,也算你们这趟没有白跑,至少说明他以后也不会出面帮助别人。此举怕是向很多人表明了一个讯息——不管将来祁国政局如何甚至四国内大势如何,他都会置身事外。”

    谢子遇眼神迷离,若有所思,目光游离在夜色下的庭院中。

    空灵的月光一泻千里,铺在白雪地面上,园中几株白梅花开得正好,清冷梅香有意无意地弥散在凛寒的空气里,枝头的花和雪更是翩然了整片夜色。

    冬夜寂静万物沉沉,空落落的院子里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行脚印,小桥下的一湾曲水兀自流淌,深冬的料峭与寂寥侵袭而来。

    “夜深了,寒气重,回屋休息吧。这件事也不可能一两天就解决,不过既有了对策就不要再担心了。”月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映在雪地上显得空灵至极,如玉温润。

    青禾不由地心下一暖。

    天地虽大却并不茫茫无亲。

    无论眼前的鸿沟让人多么无助,都会有人轻而易举亦心甘情愿地为她填平沟壑,这种有人相伴有枝可依的感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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