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青禾提着小竹篮笃笃地敲开了储玉家的后门。

    “姑娘找哪位?”开门的是一青褂老者,清峻的面上挂着温和的善意。

    “您好,我找你家主人。”话罢又补充道,“我是储玉的朋友,劳烦您通报一声。”

    “既是公子的朋友……请随我来吧。”

    待青禾踏进院中,老者礼节性地朝她微微躬了躬身子才转身掩上门,然后引着她向院内行去。

    抄过曲折的回廊,走过幽深的小径,见数竿翠竹掩着一处黛青的阁子,阁上悬着青石匾额,书“竹喧”二字,怕是取自“竹轩”的谐音,青禾心想。

    此时满庭残雪未除,或铺于竹林里或掩映竹叶间,入眼处皆是雪白和青绿的颜色,似碎了一园的碧玉琳琅。

    忽有晚风拂衣,竹身轻摇,窸窣之声恰好映了“竹喧”二字的意趣。

    “公子在阁上阅卷,姑娘自己上去吧。”竹帘卷起,镂花窗户里映出一人衣袂临风。

    “储玉,”楼上素手执卷的人应声向下看,青衣姑娘举起手中的竹篮,“我来找你喝酒。”

    阁内并未熏香,盆内笼着的炭火正旺,空气里弥散着温而暖的气息,不腻不燥,恰到好处,一如阁外的舒爽自然。

    储玉放下书卷,一只手接过青禾手中的竹篮,另一只手移开桌案上的杂物,带着三分不解七分兴致道:“古人云‘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不雨不雪的,怎地想起了喝酒?”

    “‘天将雨(yu第四声,和雨雪霏霏一样作动词用)雪’不过是为喝酒找个借口,今日天气难得清朗我便来找你喝酒,也未尝不是个好理由。”

    青禾熟练地打开竹篮,取出几样小食,摸了摸碟身,笑道:“这雪狐狸的皮毛果然保暖效果极好,像是刚做好的一样。”

    储玉依旧面露不解之色,青禾自顾自地摆杯弄盏,半晌才道:“这两日练舞久了腰腿都乏,就做了几样小菜来找你喝酒,放松放松,这下酒菜当年可是全军都闻名的。”

    储玉轻笑,“你的舞准备得如何了?”

    她本就不打算拐弯抹角,于是便直言道:“今日来找你喝酒也是有件事想拜托你。虽然舞蹈的编排别具一格,从风格到表现都不流于俗,但是想做到一鸣惊人还是有点难度,所以我想那日拜托你抚琴一曲作伴,这样胜算又多了几分。”

    不等储玉答话,青禾已将白日里和姬舞的思量一股脑儿全说了,末了似怕储玉为难又加了句,“你一直都很低调,想来四国里也少有人知道你的踪迹,这下可能要暴露了……如果不方便,我再想办法。”

    “无妨,”储玉面带轻笑,“不过是抚琴一曲,自是乐意效劳。”

    青禾心下欢喜,桃花酒温热的芬芳开始在室内弥散。“本想用《无衣》作配乐,但方才仔细想了下觉得曲子的意味有些不适合当日的场合,所以就想请你另奏首《塞上曲》。”

    “《无衣》杀伐果决慷慨悲壮,表现的是家国豪情同袍之泽;《塞上曲》马革裹尸萧条冷落,更多的是寄托征夫归家不得百姓流离失所的哀思。这两首曲子差异过大,如何都能适合你那支舞?”

    “这支舞确实更贴合《无衣》的风格,我回去之后再和姬舞一起改改。”顿了顿,又带着几分试探意味说道,“那我们就选《塞上曲》吧?”

    “好。”储玉应下,眼波微漾,眉间生花。

    “也是不枉我从家里偷了壶桃花酒。”酒香醉人,红泥小火炉上方逸出袅袅白雾。

    “尝尝我做的下酒菜。”

    几样小菜盛在白净的瓷盘中,微微冒着热气,酒也温的正好,清亮的液体滑入酒盏的那刻,水雾带着清冽的酒香再次氤氲散开,映着二人眉目朦胧,堪堪如画。

    “原来有事相求才是来找我喝酒的理由?”储玉把四碟菜都尝了一夹,不置可否,只捏起酒盏浅笑问道。

    青禾放下手中的酒壶,笑意盈眸,望向他回道:“也可以理解为——怕唐突了你,我才给自己找了这样的理由。”

    储玉一怔,顷刻间又恢复正常,笑道:“我这儿又不是王宫相府,出入随意,你想来便来,何须找理由?”

    青禾也回以笑意,“这话可就说错了,王宫相府比你这儿容易进得多。”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也来得快,青禾只顾着和储玉饮酒谈笑,并未发现侍女是何时悄悄进了阁子燃上了蜡烛,又想到进来时一路上都未见侍者仆役,顿时觉得偌大的府宅杳无人影白雪翠竹更显凄清。

    从半卷着的竹帘向外眺去,远远近近的各处檐角回廊都悬上了红灯,依稀可见几处小院里有人影走动。

    这间“竹喧”可谓占尽了地势,府中景象一览无余。

    “你这个阁子叫‘竹喧’,果真除了竹喧外,再无别的声响。”

    储玉微晗双眸,杯沿置于唇畔,神色沉静,意态风流,似是沉醉于酒香中。

    “这宅子里人不多,侍女的动作又都悄无声息,临近年末反倒显得凄凉了。”转念想到也许是因为储玉并不常住祁国,所以园子里人少了些,遂问道:“你是宋国人?”

    储玉已放下了杯盏,迟疑了片刻方道:“我父母都是祁国人,不过他们在我年幼时便亡故了,我自小都跟着师父在宋国生活,所以算是半个宋国人。”

    她一直都未细想过储玉的身份,甚至连他是哪国人都不曾打听过,这样一想便觉二人间的交集不过寥寥,如今一处喝酒却相知甚少,明日他国念远只怕更相遇无期。

    她与储玉之间本就无任何关联和凭借,只寂寞时一处饮酒罢了,她自有她的潋滟深廷缱绻情思,他亦有他的因缘际会渺渺天涯。

    “所以打理好祁国的事情,还是会回去?没考虑过在祁国住一段日子吗?”

    “手头上的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毕竟刚从师父手里接过所有在祁国的生意,需要重新清算和安排的地方太多,所以会暂住在祁国,也好经常去东山看看师伯。”储玉回道。

    青禾失落的面上漾出光彩来,“这么说你要在祁国住一段时间了?但是我看你这儿冷冷清清的,根本不像是常住人的样子,也没有过年的气氛,管家难道都没有开始置备年货吗?”

    虽是问句,却更像是自问自答,还没等待储玉回答又滔滔不绝道:“府里就你一个人,未免太凄凉了。上次不是说流朔也在?难道过年他都不回国?”

    “他没规矩惯了,我们都由着他折腾。”储玉淡淡开口,眼里却有少见的温和,“今年准备上山陪师伯跨年,所以府里便没有怎么布置。”

    “如果溜得出来,我也上山去瞧瞧师父。宫里过年看上去张灯结彩舞乐喧天,其实是最冷清,吃个饭喝个酒都得缩着手脚,让人好不自在。”

    “缩着手脚?”储玉嘴角逸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对啊,要回答各色各样的问题,应对突如其来的刁难,正襟危坐都来不及,哪还能像平日这样伸着爪子随意吃喝。”说着便给自己舀了一勺离得最远的凉拌小花菇,恰恰映衬了“伸着爪子”四字。

    感觉到储玉异样的目光,青禾当他是觉得自己举止不雅,讪讪地开口道:“估计是和将士们一起待惯了,举止太随意,让你……见笑了。”

    “你们是不是觉得一国公主都该是端雅高贵的,就像……”青禾嘴角挂着苦涩的笑意,眸光落在酒盏里的清透的液体中,“就像常曦那样,容貌倾城,舞姿绝世,有着与生俱来的荣光和骄傲。”那么坦然、那么自信、那么肆意,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小心翼翼、什么叫心心念念。

    “这十七年来我身边有很多出众的人,温润雅致如子遇,俊朗清贵如皇兄,磊落随性如良辰,但是我能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不过是因为这个机缘巧合的身份,没有这个身份我便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又随赵将军去了漠西跟着将士们操练防守,学会了烹调稼穑、行军列阵,却更加不知道一个女子、一国公主应该是什么模样。

    “母后在世的时候对我管教甚少,任我四处玩闹惹事,父王又和我们这些儿女并不亲昵,然而我却对这些都不以为意,即使后来去了条件恶劣的漠西之地也不觉得什么。直到现在,我突然间觉得,除了这个身份我真的一无所长无所凭借,却不得不背负着这个身份既定的命运。皇兄他们虽然不说,但我知道这次乐陵王和舞阳公主来姜国也是有着联姻的目的,四国王室向来互通婚姻……”

    “你醉了。”

    青禾歪头趴在桌案上,左臂枕在脑袋下,右手把玩着酒盏,眸光看向储玉,“怎么每次喝桃花酒都要醉……”

    究竟是酒太香,还是一起喝酒的人让人情不自禁沉醉?

    “我让人扶你去休息。”储玉话罢便要起身召唤门外的侍女,却被青禾拉住了袖摆。

    “你说是不是一国公主都该像常曦那样——理所应当地肆意张扬?”青禾仰头去看他,喃喃道:“不会心尖尖上的人近在咫尺都不敢表露心迹,不会心心念念的人终要远离都不能挽留……”

    歪在桌案上的少女,一身普通女子的青衫,长发如缎从肩上一路垂到腰间,不施粉黛也眉目清润风姿无双,嘴里喃喃的话语愈发模糊难辨,攥着袖摆的手细腻修长,在满室的烛光中弯出好看的弧度。

    “不,你就很好。”

    储玉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轻轻移开青禾攥在自己袖摆上的手,“这么多人在乎你,你才是那个最有资本肆意妄为、恃宠而骄的人。”

    “我何尝不想满足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欢欢喜喜地跳我的舞期待着一舞惊人,履行着这个身份该承担起的责任。虽说是责任,但也并不是不能接受,四国王室的那些王子皇孙中大有出类拔萃的人在,只要我肯用心经营祁国长公主的名声,完全可以挑我最中意的那个,但是我就是不想要……不想要……”

    “你很好。”

    储玉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垂眸望着眼前少女的眉眼,缓缓道:“世间女子的美有千百种,却也没有哪一种及得上你。”

    因为没有养在深闺所以知道了行军之苦,不懂琴棋书画却会行军布阵,出身尊贵而不自矜自傲,遭逢磨难依旧清正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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