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蘅芷心不在焉地说着在漠西的种种,不觉戌时已到。

    “你怎么还这个失魂落魄的表情?”顾蘅芷看了看纷纷回到自己席位的众人,又看向采离叮嘱道:“留心照看着公主,别出了什么岔子。”

    采离微微颔首应下,顾蘅芷又叮嘱了青禾一番才匆匆回席。

    “皇兄送来的礼物可都安排好了?”

    “一切都置办妥当,公主只需想好新年祝词便可。”

    还欲再和采离低语几句,东方既望已然携了一众妃嫔入了殿内,众人又慌慌起身行礼。

    行礼后退回座位,青禾目光无意扫过对面的席位,却发现最前排留给子遇的位子上并没有人。

    惊讶之余,目光又转向自己左侧,坐在她左手边的东方宣陵感受到身侧人的眸光,偏头饶有意味地朝她笑了笑。借着东方宣陵转身的间隙,青禾发现他左侧的席位也是空的。

    再向朝中官员所在的位置望去,众人皆正襟危坐,唯独一个位置空下来,十分的显眼,正在顾飞成下手边,良辰也没来。

    女眷席上的顾蘅芷也很快发现了异样,脸上的神情和青禾一样茫然无措。

    “宣越呢?”东方既望语气里似有不悦。

    “左相大人也还没到?”叶知芜的声音配合地响起,“许是有些事情耽搁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众人你望我我看你,很快又发现了顾公子也不在。

    “你们发现没,顾小统领也不在。”

    “顾小统领和大殿下向来一处行动,有什么奇怪的。”人群开始低声议论。

    年老的官员捋着花白的胡须,“毕竟是除夕晚宴,这样迟迟不来甚不合规矩,况且陛下又注重新年里的各种宴会,但大殿下和左相大人都是极稳重的人,怕是遇上了急事。”

    “父王,大皇兄和左相大人定是有急事绊住了才迟迟未到,还望父王见谅。”

    青禾在心中腹诽他三人,面上却莞尔巧笑地继续道:“今日除夕,宫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真是好不热闹,宣禾在漠西待了五年,连宫里的除夕晚宴是什么样子的都快要忘了,父王就莫再责怪大皇兄和左相大人了,赶快命人开席吧,待会他二人来了多罚几杯酒便是。”

    东方既望望向殿中娉婷而立的少女,满室都是绮罗粉黛高冠华服,就她一人着一件浅绯色宫服,浅雅而又不失礼节,立在一众坐着的人中,微微颔首却不卑不亢,言语清淡中带着几分女儿家的莞尔娴静。

    这个女儿可以精致出众琳琅华艳,可以清淡和顺巧笑倩兮,话里娇嗔莞尔面上却依旧带着不可掩饰的随性恬淡,一如那温雅浅颂的风氏女子。

    “宣禾公主说得对,大殿下这些时日为了上月的遇刺事件忙得焦头烂额,如今新年都不能歇息,陛下莫要因此责怪才好。”叶知芜的话永远契合时机。

    青禾心里忿然,面上却不好表露,正要说话,却听见太监的通报声,顺着声音望去,见殿里已进来了三人,颀长俊美又各有各的出众拔萃。

    “便是事务繁忙,也该缓一缓,偏偏在这种小事上犯了糊涂?”东方既望话说的轻,语气却让人凛然生寒。

    “儿臣出府时遇上了左相大人本欲一起进宫,孰料刚行几步就接到消息说上月的刺杀事件有了重大进展,心下一急便赶回去处理,碰巧左相大人也对这个案子十分感兴趣,就一起去了王府,如此一耽搁便来晚了,望父王见谅。”

    “可查清楚是何人指使的吗?”

    “皇兄这一次如若查清了刺客身份就最好不过了,听说坊间关于此事已经有了些不好的传闻,趁着辞旧迎新之际把这事查明了,也好让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大殿下美名在外,坊间能有什么不好的言论?”叶知芜和东方宣陵一唱一和,看样子是准备在朝中百官和东方既望面前把遇刺一事放上台面来说了。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番议论。

    青禾细听之下发现东方宣陵所言并不假,民间关于宣越的不利的言论这几日已甚嚣尘上,子遇那日确实看破了对方的这一手段,然而为何没有防备?

    青禾望向东方宣陵,缓缓道:“民间那些一知半解恶意诋毁的言论有什么可信的,二皇兄还是要察纳雅言的好,偏听偏信伤了手足情就不好了。”

    东方宣陵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想来从未被人这样当面反驳过,和青禾对视了片刻不由地轻笑一声,声音低沉,带着三分好笑与七分不以为意。

    少顷,转过头脱离了青禾的目光,举杯饮完手中的酒,眼中笑意不减。

    “好了,你一言我一语像个什么话。”东方既望显然不想把事情拿上这种场合说,这么多双耳朵听着,无论得出什么结果都是无法挽回的。

    她不知道高高在上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父王此举偏向谁,但可以确定这是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除夕晚宴。

    不早不晚,恰恰在东方宣越出门前有了重大消息,甚至让他急着回府处理以致赶不及赴宴,叶知芜和东方宣陵则趁机提起遇刺案件和坊间传闻。如若东方既望没有打断而是问到底,在宴会上上百人的见证下,所有说出去的话都将是既成的事实,断无遮掩或挽回的可能,便是帝王之威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方则,让人开席。”东方既望刚进殿时面上的温和早已褪去,恢复了往日的凝重和凌厉。

    这个喜怒难测的父王至今依然让她琢磨不透。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是谁的要靠实力说话,宣越无可争议,宣陵亦不是等闲之辈。

    三人都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宫女端着巨大的托盘进进出出又井然有序地上菜,王室中的低辈分的成员开始献礼。

    众人的礼物不外乎两类,要么及其贵重,要么及其稀有,富有天下的帝王又如何稀罕这些东西?不过是些宫规礼仪,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罢了。

    叶知芜代行王后职责,对前来献礼的众人皆是一番夸赞和赏赐,众人都眉开眼笑心满意足,殿里新年的氛围丝毫没受方才一事的影响。

    青禾望向那些名家真迹、珊瑚珠玉、稀世珍药,心中掂量着自己礼物的分量。如今这个情形,容不得她不上心,如何博得东方既望的看重,如何经营好祁国长公主的名声,无论于她还是于宣越而言都是必须的。

    “这些小辈们真是有心了。”叶知芜对着东方既望一笑,又看向宣越几人道:“宣越大殿下的礼物向来别出心裁,不知今年准备了什么?”

    “父王,今年是宣禾第一次为父王准备新年贺礼,心里又欢喜又忐忑,刚刚看了诸位兄长和姊妹们的礼物愈发自惭形秽,尤其德王府小郡主献上的秋道子的真迹和庐江王带来的琼海明玉珠,可谓稀世难求。刚刚知芜夫人也说大皇兄年年都别出心裁,便更怕被比下去了,所以父王就让宣禾先来献礼吧?”

    话罢,藏在衣袖的手又把手心的纸条重重揉搓了一番,方才良辰让采离传纸条给她,要她争取先献礼,虽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隐约可以感觉到三人来晚之事并不简单。

    “那就让宣越最后再来吧。”话罢,东方既望又对青禾饶有兴趣地问道:“不知道宣禾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宣禾的礼物和德小郡主的一样,皆是一副画作,只是不是出自秋道子这样的大家之手。”说话间青禾已行至了殿中央,采离则双手捧着画匣站在她下首。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二人身上,谁都想看看西北归来的宣禾公主为陛下准备的礼物。

    青禾笑盈盈地朝东方既望行了一礼,然后缓缓起身取出画匣中的画作,慢慢将画展开。随着她的动作,一副落日烽烟图便在众人眼前出现。

    作画之人不用线条勾勒,只随意挥毫点染,水墨晕染下的落日江山三分凄凉亦自有七分妖娆,最右边还有作画之人清劲恣睢的题字。

    青禾也是第一次见到手中的画作,便忍不住和众人一起去看那两行题诗——

    “万里江山聘,情意两不移”。

    落款是——“温雅浅颂”!

    温雅浅颂,风氏女子。

    “作画之人,是母后?”青禾差点低呼出声。

    前些日子宣越让采离带来这幅画,说虽不是名家之作但作为新年献礼最好不过了,让她好生瞧瞧。她心里烦闷便随手放在了一边,想着是宣越准备好的定出不了差错,宴会上直接献上便可,竟没想到是母后的遗迹!

    青禾抬眼看向东方既望,然而还未看清东方既望的表情,叶知芜的目光已经朝她剜来,不是诧异而是愤恨,鲜红的丹寇指甲绞在帕子里,青禾似乎听见了指甲断裂的声音。

    “凉州大捷,指日可待。”

    “辛苦了大半年也算是给九殿下一个交代。这落日烽火悲壮妖娆,血染江山如画绚烂,可看多了也觉得血腥不堪,这一役过后我就再也不拿起马鞭了。”马上的白衣女子轻纱覆面青丝飞扬,和脚下人去城空烽烟缭绕的悲凉景色融为一体毫不突兀。

    “难道要回去做深闺女子?”

    “回去,和她们一样等着良人骑马而来。”女子的语气里有着打趣,有着无奈,似乎还有无限的憧憬。

    “那他要带着什么样的聘礼,才能娶回叱咤风云的风将军?”

    女子并未答话,只静静地望着脚下的千里空城,风扬起她的衣袂,面纱下浅笑的嘴角带着眼睛也弯出月牙的弧度,她的眼前是一片落日烽火,妖娆无边。

    东方既望紧抿薄唇,盯着青禾手里的画,一言不发。众人也都屏气凝神,想看出这幅画的与众不同之处,只有少数离得近的隐约看见了画上的落款,猜测出是先王后的遗迹,又看东方既望神情严肃喜怒难辨,也都默不作声。

    宣越最早发现东方既望神色有异,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顺着东方既望的视线望向了青禾手中的画——确实是母后的字迹不假。当初从南浔那里拿回这幅画时,只听说是母后的东西现在该物归原主,又想着由青禾献给父王再好不过,却不想父王看到后是这幅表情。

    温雅浅颂?

    这四字的落款并不是母后的字迹,然而,也不是父王的……

    宣越心惊礼物送错了!

    “宣禾的礼物是哪儿得来的?”东方既望沉着声音问道。

    “是……”青禾心中揣度若是被知道礼物是别人替她准备的会显得不诚又不敬,便咬牙回道:“是母后留给宣禾的。因看画上的题字觉得可能是母后和父王的定情之物,才拿来献给父王的。”

    “大胆!”东方既望怒了。

    百官听了青禾的话刚想附和,却又都被东方既望吓住,纷纷用余光和周遭的人进行无声的交流,嘴上一声不敢出。

    “父王母后的事情岂是能胡乱揣测说笑的,成何体统?”

    青禾慌忙跪下,低声道:“女儿妄言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地为跪在地上的宣禾公主捏了把冷汗,过了许久,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才传来东方既望的声音。“这份礼物父王很喜欢,宣禾有心了。”

    东方既望悄然隐去的眸间的凌厉寒意,吩咐方则将画送至书房。

    众人露出劫后余生的轻松——原来陛下当年的深情被宣禾公主道破,面上不好意思了。于是纷纷感叹宣禾公主心思灵巧能够投陛下所好,毕竟众多礼物中只有这一样被送至了书房。当然也有不少回忆王后当年风采的,感叹帝后情深至死不渝。

    “宣禾礼物被父王相中了,我突然很有压力啊。”

    听了东方宣陵的话,叶知芜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别卖关子了,快呈上你的礼物罢。”

    不待青禾退下,东方宣陵就已行至了殿中央,与她并肩而立,开口道:“儿臣今年的礼物,怕是有几分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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