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邑郊外,潜江畔。

    “这是哪儿?”

    “临邑城南三里处。”

    青禾摸了块石头,借着储玉手臂上的力量小心地坐下,“看样子黑衣人是被我们甩掉了,只是临邑城南已是郊外,恐怕我们要等明天才能回去了。”

    “你的腿还好么?”

    青禾摇摇头,“没伤到骨头,但是疼得厉害。”

    储玉俯下身子,借着黯淡的月光看向青禾的左腿,血早已渗透了衣裙,整条裙子都差不多成了血色。“估计是伤到了动脉,我们先在郊外过一晚,明天再作打算。”

    青禾蹙着眉应了声“好”,声音里满是疼痛带来的虚弱。

    “离这儿不远处有座小院,我抱你去那儿歇着吧。”

    青禾此时已疼的满头大汗,却仍咬牙忍着,听到储玉的话顾不上腿上的痛赶忙摇头道:“我走着过去就行了。”

    储玉抬头望向幽深的夜空,一颗星子都没有,天幕深沉而浓黑,似要压下来一般,于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看样子今晚可能有雨,你又伤到了动脉,不宜再耽搁了。”话罢,一阵凉风袭来,草木簌簌而动,果然是雨前的征兆。

    青禾心里明白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地方歇着,再看储玉神情依旧是平静的,既然对方都不觉得什么,那她还有什么好矫情的,于是任由储玉将自己抱了起来。

    双手搂着储玉的脖子,手腕处紧贴着他那锦缎般的墨发,那张稀世俊美的侧脸离她不过咫尺,隐隐的筠翠香自衣襟和袖口处飘散出来,四周除了风声和虫鸣就是储玉深浅一致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搅动着她的内心。

    青禾默想着自己的处境——

    她竟然在储玉怀里。

    切切实实地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他衣上的香......还有那玉般细腻润泽的额头、微微眨动的睫毛、高挺的鼻骨、微抿着的唇角,以及她手此刻贴着的、他没入衣襟的脖颈……

    那一颗少女心完全的失落了,荡在云端时上时下似煎熬似苦涩似美妙似沉醉,就连腿上的疼痛也不能将她从这种奇妙的感觉中唤出来。

    夜色浓黑,像是晕开的墨,只有云层之后的月亮泻出一丝光亮,照亮他们前行的路。青禾的目光涣散在储玉领口处的银绣上,黑暗里那些图案相互缠绕、攀援,纠缠在一起,像是扯不开的命运纠葛。

    雪地里稀世俊美的少年,如虹灯火下递来鱼灯的白衣谪仙,竹喧上纤腰束素的背影,杏花树下笑意深长的明艳女子,在她眼前一遍遍地破碎又重合。

    不知失神了多久,青禾才找回了一丝清明意识,急急喊道:“放我下来。”再这样下去,不知道自己还得失态成什么样,双手也如遇火烧一般赶紧从储玉的脖颈处松开。

    “怎么了?姿势不舒服?”储玉调整了下双手的位置,“这样可好了?快到了,再忍耐一下。”

    见储玉误会,青禾两颊霎时飞上红晕,微微转头,不敢再去看那精致绝美的唇角,只觉得自己的心抑制不住地扑扑直跳。

    一阵阵的风掠过,草木摇动,风雨欲来,青禾倚在储玉怀中觉得十分的心安。哪怕风雨再大都有人护她周全,为她寻一处安身之所,不用她费一丝心力。

    风声渐大,雨落成花,二人赶在雨下下来之前进了院子。

    储玉将青禾放到床上,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火石相碰声过后室内便亮了起来。“流朔有时候会住在这里,所以东西都是全的,你先歇着我去找点创伤药。”

    青禾点点头,储玉跨步而出,望着储玉转身离开房间的背影,竟有几分恍惚,今晚发生的事儿真是太不真切了。

    这批人训练有素身手极高的黑衣人,难道就是黎述遇到的那一批?若真是同一批,那黎述的身手要高到何种地步?除了黑衣人,让她惊诧的还有储玉的身手,他一介商贾,怎么会练就这一身绝高的功夫?

    心里堵着各种事情,腿上的伤更一直都在作痛,思考了片刻也没任何头绪,便索性不去想了,微微闭上眼想调理一下心绪,冷不防眼前浮现出储玉方才离开时衣衫微乱却又依旧雍容淡漠的模样。

    胸中便又是一阵悸动。

    窗外雨声大作,雨打芭蕉竹影摇曳,草木混着泥土的清香慢慢地侵进来。屋内烛光朦胧,空间虽小但家具陈设清雅别致,衬着窗上幽绿的窗纱,竟也韵味十足,她的心绪便渐渐宁静了下来。

    “这里有创伤药和纱布,你自己先处理一下伤口,我去烧热水。”储玉进来放下东西,两鬓散落着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抬头仔细看了看青禾的神色,“也该没有大碍,把血止住就好了,明天红衣过来的时候让她带些药材,吃上两副就没事了。”

    “有劳你了。”

    “公主客气了,”储玉微微而笑,虽然衣衫微乱,身上却不见一丝狼狈,目光看向桌上的瓷瓶,“先把药上上吧。”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把门关上,气度是一贯的浅淡雍容。

    青禾拿起桌上的小瓷瓶,小小的一只,白净光滑,似乎还带着储玉袖中那清冽尔雅的筠翠香。房门轻轻关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中那一处小厨房里正幽幽亮着灯光,于是东山之上储玉挽袖生火的一幕便跳入了脑海。

    心里不免一笑。

    小心翼翼地解开腿上绑着的布带,虽然动作轻柔却免不得要触到伤口,青禾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牙把绑着的布带一一解了下来。

    布带下的衣服已被血水浸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想着最迟明天就会有人来接应,于是毫不犹豫地拿起桌上的剪刀剪开了伤口四周的衣服。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横在眼前,火辣辣地疼着,还不时往外冒着鲜血,青禾咬着牙,拿起小瓷瓶轻轻地洒了些许药粉上去。

    本以为药撒上去会很疼,没想到却是凉凉的感觉,连带着把她本来的痛楚也减轻了不少,于是又仔细地上了层。这伤在大腿上,虽然不太影响行动,但估计也得瘸个四五天,所以这四五天大可以堂而皇之地要求住在皇兄府上了,这么看来她这伤受得也挺值?

    正痛中作乐着,储玉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进来。”答话间迅速掀下裙子盖住双腿。

    毛巾搭在铜盆上,储玉放下水盆,说道:“水温调好了,把伤口四周清洗一下。床头的箱子里有女子的衣物,找一件新的换上,搞好之后喊我。”

    青禾目光从储玉脸上落到他刚刚放下的铜盆上。

    “我先出去了。”见她久久未答话,储玉便主动说了话,青禾心里尴尬,慌忙应了一声,应完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心里猜测储玉只怕是第一次为别人烧水端盆,一路奔波之后还能时时小心处处留意,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没有一丝尴尬,不禁感慨储玉的细心和体贴,不多时便收拾妥当。

    打开床头的箱子,各式深浅不一的黄色衣衫映入眼帘,看样式有些熟悉,东山之上那个穿花拂枝的清雅女子跳入脑海,看来这间房子是阙月所居。

    青禾小心翼翼地移开上层的衣物,翻出一件整齐叠放的新衣,样式简单颜色浅淡但又不失灵巧清美,于是扶着箱子慢慢挪回床上换了起来。

    当她一瘸一拐地打开房门进入前厅时,就见储玉一人坐在忽明忽暗地烛火下小口地啜着茶。

    眉深眸静绝世流光,让她征愣了一瞬。

    储玉放下茶盏,看向黄衣袅袅的人,“怎么出来了?”

    青禾回过神来,扶着桌子坐下,“出来谢谢你。”却是储玉眸间闪过一瞬的惊异,似乎是没想到刚刚经历一场意外受了伤之后的人还能有这样闲适的语气。

    “要不是我连累了你,你也不用带着我跑到这荒郊野外,亲自烧水煮茶、端盆送水了。”

    储玉一笑,“恐怕是我连累了你。”

    青禾一怔,“怎么?你知道黑衣人的来历?”

    储玉摇头,“不知道,但是你与人无冤无仇不会有人会来刺杀你。”

    “那你又何时跟人结了怨?”

    屋外雨声大作,屋内一片寂静,半晌听见储玉的声音。“商场如官场,尔虞我诈不可避免,见利忘义者也不在少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触犯别人的利益结下仇家。”

    雨似有愈下愈大之势,噼里啪啦地打在芭蕉叶上,春天的雨下得这样大还真是少见,不多时几声春雷自远处闷闷地传来。

    “我们明日什么时候回去?”

    “我已经传了消息给紫衣,将军府和王府的人这会儿应该都知道了你在我这里,所以也不用急着回去,如果你的腿伤受不了颠簸我们就推迟几日再回。”储玉道。

    “你不用回去打理生意吗?”青禾抬眸,心里有隐隐的期待。

    储玉为二人添上新茶,一时间屋内茶香氤氲。

    “这本就是我特意买下来的宅子,既离城中心不远又近水畔,最近事情不忙来这儿住上一阵也是不错的。如果你觉得回去不便,大可留这修养几天,隔壁那间屋子是阙月住过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厨房里的东西也一应俱全。”

    “好啊,”青禾抑制不住地心花怒放,“伤虽在大腿上不太影响行动,但还是不坐马车颠簸的好。而且你既然选择了这处做别院,想来也别有一番风景在,我也算是因祸得福。”

    储玉点点头,“那便在这里住上几日,等好些了再回去吧。”片刻后又道:“刚才给你的创伤药中含有止痛和祛疤的成分,不用担心会留下疤痕。”

    这一处江畔小木屋合极了她的心意,又有储玉作陪,整个人都喜出望外,觉得连带着窗外的雨声动听了不少。忽又听到储玉后半句话,察觉到他的细心之处,心里又是触动又是欢喜,奈何嘴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想到他和黑衣人交手了半天,又一路抱着她到这里,还独自忙活了许久,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一路奔波,你也忙活了大半天,我去烧点水洗漱。”

    说罢竟还欲起身,储玉忍俊不禁,将她按回座位,笑说:“你腿上还有伤不方便,我去就好了。”

    青禾也笑了,暗嘲自己莽撞,怎么对着储玉就傻得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屋里昏暗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们一块去?”

    “好。”

    储玉含笑应下,灯火里映出他好看的眉目。

    幽深的夜幕中细雨飘飘洒洒,屋檐下几盏黄灯忽明忽暗,草木清香随着凉风阵阵扑来。在这天地之中,夜色之下,夜风薄雨里,二人共撑一把大大的油纸伞,衣摆不经意间碰至一处,身后扬起的发丝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青禾抬眸望着伞外飘飘洒洒的夜雨,若今后都能这样一路同行,便是沐风雨踏血路,她亦觉得此生美不胜收。

    “没想到郊外下雨的夜晚竟别有一番情趣。”青禾道。

    “景随情转,心情愉悦时自然是雨打芭蕉别有意趣,心情黯淡了只会觉得冷雨敲窗雨声扰人。没想到你受了伤还能有这么好的心情?”储玉左手撑伞,脚步略停,微微向左转身,垂眸望着比他矮了大半头的少女。

    青禾被储玉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慌了心神,忙掩饰道:“以后想来也算是个回忆啊。”

    是啊,今夜太值得回忆了。从主屋到厨房不过十几步的路程,却经得起她长长久久的回忆,仿佛储玉的每一步都已经被她深刻地植入了脑海。

    厨房里有男子的声音不时传出,清泠如泉雍容浅淡,一院的雨打芭蕉之声都不过那人轻浅的一声笑语。

    有女子的背影映在幽绿的窗纸上,线条玲珑姿态美好,如窗外斜挂着的一弯雨后新月。

    雨声渐歇,春花睡去。

    绿蜡成灰,燃尽一晚的惊心险情,却生出女子辗转难眠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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