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月末到三月初,二人已在郊外住了十多天,瞅着屋前的几株桃花树一天天的抽枝、打苞、吐蕊,心情也慢慢地盛开,绽成一片片灼灼的绚烂。

    春天的雨总是缠绵不断,而江畔又多水汽,林间屋外便总有雾气缭绕。春繁花盛之景本就让人心情明快,又兼无事萦略心头,青禾不由觉得世外桃源神仙眷侣怕也不过如此。

    这些天她和储玉或行舟江上怡然垂钓,或潇潇窗下执子对弈,薄雨天漫步江畔拂一身华凉雾霭,晴朗日煮茗烹茶奏一曲绕梁余韵,每天的日子看似绵长却又在晚间回味时觉得倏忽。

    桃花树下桃花酒,明月夜中明月心。

    不是红豆树下亦觉情思入骨。

    这天,晨曦将将透进木窗,青禾便爬了起来,呼吸一口清润寒凉的空气,觉得心情又比前一日愉快了一分。

    像往常的十数个日子一样,先到江畔走一遭唤醒睡眼朦胧的鹭鸶们,再提小半篮顺手采来的野果野菜野花回去。经过储玉窗下,对着早起看账本的少年道一声早安,然后踏着轻快的步子到厨房里忙碌一阵,饭做好后再一如既往地喊储玉进来帮着布置饭菜。

    她能赖在郊外悠闲自在地享受生活,自然是多亏了东方宣越在一旁帮着隐瞒,乐陵王和舞阳公主临走前还欲与她话别一番,也被宣越应付了下来,于是她每日晨起和睡前都不忘把皇兄感谢上个一二三四遍。

    “这样的生活还真有几分田园人家的感觉。”青禾感叹。

    “那你喜欢吗?”

    “嗯?”青禾抬眸看着面前人,然后在那人若有若无的注视下故作漫不经心道:“喜欢啊,‘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天空自早晨便阴沉着,不似前两日阳光大好春意暖醉,似有变天的趋势。这会儿竟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沙沙地打在窗子上,让屋里的俩人都有种说不明的心绪。

    “今日的芝麻圆子似乎做得比往日还好吃几分?”

    “是吗?”青禾顺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好像真的好吃一点?”

    储玉一笑:“再这么发展下去,宫里的厨子都可以卷铺盖回去了。”

    青禾笑笑,不去接话。

    储玉哪知道她每日花了多少心思在上面,洗手作羹汤也只为珍视的人罢了。

    二人今日的打算是溯潜江而上到潜江与沉桑江交汇处的一处沙洲上游玩一番。据考证那沙洲自楚国中期便初具雏形,又经一二百年的泥沙积累,现已十分平坦肥沃,更有十多户人家落住。洲上遍植桃树,春天一到千树桃花灼灼绚烂,再加上江畔水雾缭绕,颇有仙境桃花绯红漫漫之态。

    然而等吃罢饭,淅沥小雨不仅没有停反而愈下愈大。

    从窗外眺望,便见绯红的一片桃花亭亭俏立于细密的春雨中,含情带露美不胜收。

    青禾心叹计划泡了汤,只能遥想着沙洲上的那片小小村落聊作慰藉——

    数椽木屋错落在大片大片的桃林中,春天的雨飘飘洒洒地扬进林内,落在花蕊中、落在木屋顶。偶有几个披蓑衣戴斗笠的庄稼人扛着锄头趁着小雨下地,埋上几粒南瓜冬瓜丝瓜种。

    “这里雨虽不太大,但就怕江上雨势急。”

    “那我们今日便不去了?”

    “雨中行舟也颇有一番意趣,去一去也是无妨。”储玉眉间印上笑意,“所以去不去?”

    本来还暗自遗憾的人心中立马漾出光彩,忙道:“当然去了!”

    于是,一个去准备斗笠蓑衣雨伞等物,一个则忙着带上各种食材。

    “带这么多食物?”搬上最后一竹框东西,俊美出尘的储公子已渗出薄汗,待发现一旁独自忙活的人正一件件往船上运炊具,不由呆楞:“我们该不会要在船上做饭吧?”

    青禾拍拍手上的灰,笑回道:“你不是说要两个时辰的行程吗?这一路我们若不在船上煮酒烹鱼弹琴下棋,岂不辜负了这雨中访沙洲的意趣?”

    储玉目光在一船的食材和炊具上巡视了一番,嘴角含笑,“你若去写诗作文,别说本朝的沈远期,就是前朝的宋之言、杜甚如等人,也比不得你这意趣和境界。”

    “别光忙着夸我,先把这个小泥炉提到船上再说。”青禾说着便一个人哼哧哼哧地去提小炉子,突然觉得手上一松。“你去把东西清数一遍,我来搬这些。”

    说着,储玉抬起袖子轻拭了一下额头的一片薄汗。

    青禾把储玉的举动收进眼里,却又好似未见,笑盈盈地松了手,“那就交给你了。”估计储玉从来没干过这么多活儿,嗯,适当锻炼他一下也是极好的。

    在船舱里把东西清数一遍,青禾突然意识到他们似乎还缺个撑船的人,难不成这撑船的活儿也要落在储玉身上?

    回头把船头上犹捋着袖子搬东西的储公子望了望,有点于心不忍。

    但还是开了口,“储玉......”

    储玉在她说话的同时恰进了船舱,抬眸对上她,“嗯?”

    忙活了大半天的储公子此时袖子还未放下,额上蒙着一层薄汗,发上笼着一层水雾,人却因出汗而更显得晶莹如玉,唇色盈润而鲜红,唇的弧度更是绝美到极致,简直比流朔那家伙还要......

    秀色可餐......

    “呃......就是想问你东西都搬好了吗?”让储公子去撑船的话终是没说出口。

    储玉伸手去把衣袖放下,“都搬好了,时候估计也不早了,可以出发了。”修长的右手覆在雪白的衣袖上,那衣袖里恰又是他玉石一般晶莹而又略显清硬的手腕......看来“皓腕凝霜雪”用在男人身上也是极适合的。

    青禾一边看着储玉手上的动作,一边思考着怎么提醒他没人给他们撑船的事实,然后就见储玉身后、船头正对着的一片桃花树下,走出一裹着长黑袍子的人。

    那人默默走了几步,然后一个飞身跃到了他们船上。

    青禾上下打量着眼前一身长袍裹得只剩两只小眼睛的黑袍少年,这人......该不会这些天一直都在吧?

    目光一路追随着黑袍少年到船尾,然后回过头疑惑地看向储玉,意在说,“咱家的随从?”

    黑袍人路过青禾面前时将她疑问的眼神尽收眼底,一双小眼睛却全然无神,要不是那双眼睛当真极小,她都要觉得这人第一眼见她就不待见她.......

    黑袍人一言不发地走到船尾撑起了木浆,船浆拨开水面,漾起细碎的浪花,小船开始慢慢地驶离岸边。

    储玉的随从怎么各个都这么奇怪......

    船头分开江面涟漪万千的碧水,在细密的雨中朝着水天一色的地方缓缓行驶,青禾把心思从对黑袍少年的惊讶中收回,几分悠然地坐在船舱里,赏着前方那在雨中与天空融成一色的茫茫江面,心情也像船桨拨开的水波一般悠悠漾着。

    而江边这时候却突然奔来了一骑,那马冲在细细密密的雨雾里,朝着江畔的木屋疾驰而去,踏得江边的润泥四下飞溅。

    马上水蓝色衣衫的女子发现了江面上的一叶小舟,猛然勒马,身下疾奔着的马不防脖间缰绳突然收紧,扬起前蹄长嘶了一声,差点将马上的女子甩了下去。那女子却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不等马停下来,便从马上翻身跳了下去,甫一下马便开始向岸边奔去。

    “公主!”

    “好像是采离。”青禾从小窗探出头去,但隔着茫茫水雾又不能看得十分清楚。

    然而储玉目力远胜于她,已看清了来人急色匆匆满身狼狈的模样,“确实是采离。”说着面上竟现出了几分凝重,看向她,“恐怕是有急事。”东方宣越的侍女各个都不是等闲之辈,采离更是其中最为稳重机敏的一个,什么事能让她这样大惊失色?

    “急事?”储玉面上的凝重神色被青禾望进眼底,心里突生出不好的预感,能让采离如此着急地来找她......莫不是皇兄出了大事?

    细雨落在眼前阴沉着的江面上,好似又急了几分。

    “调头回去。”储玉吩咐撑船的黑袍少年,回头看见青禾一脸的茫然无措,安慰她道:“这就调头回去,先别担心。”

    青禾抬眸望着他,茫然地点了点头,一颗心全在岸上之人身上,也顾不上那偶尔飘进来的细雨,甚至几次想开口催促撑船的黑袍人,却是储玉伸手替她把面前的窗子关上,“我让问夏撑快一点。”

    采离在岸边一会儿呼喊几句,一会儿舞着手臂,细雨飘了她满身满脸,而那一叶小舟似乎还在朝着远方驶去,浑身淋漓的水渍不知道是打在身上的雨还是急出来的一身汗。

    岸上的、江上的人都觉得过了许久许久,那船才慢慢地回到了岸边。船还未停稳,青禾便急急地跳下了船,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储玉在身后扶了她一把,“别着急。”

    看到采离蓑衣松松垮垮几欲脱落,发髻上亦粘着不少残叶,青禾心里更是一紧,嘴巴开合了几次,却都不敢相问,最后颤颤地出了声,“皇兄出事了?”

    “不是殿下,是陛下。殿下让公主赶紧回宫,一刻都不要耽搁!”

    “父王?”

    采离点头,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流下来,一双秀眉紧皱着,眼里也尽是焦虑之色,却又顾虑储玉在侧,不好明说出了什么事,只要青禾火速回去,青禾却急了,疾声叱道:“你倒是说到底怎么了?”

    话罢又望了望储玉,明白了采离的顾虑,方才涌上来的情绪便削减了半分,补充道:“只管说碍不碍事。”

    采离颔首回话:“这个奴婢也不好说,您回去就知道了。”

    雨势又急了几分,江面阴沉沉一片,斜雨被江风卷进涟漪万千的水面,水天相接处开始聚起更多的阴云,黑压压一片,似乎预示着一场大暴雨。

    青禾把阴沉沉的江面望了一眼,心里更加茫然不安,默然点点头不再难为采离,转身对于储玉道:“看来真是天不遂人愿,今天是注定去不了了。宫里有事,我得赶回去了。”

    储玉点头,目光微沉,轻声道:“一路小心,别太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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