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琛毅去了一家不大的西餐厅。那家西餐厅装点得很雅致,整个房间都是淡雅的鹅黄色,墙上淡黄色的壁纸上有淡紫色的小花,窗户上缀着轻盈的乳白色的纱幔,窗台上或摆着百合,或开着茉莉,微风掀起窗纱的时候可以嗅到缕缕芳香。整个房间没有集中的光源,每个桌子旁边都有一盏很普通的落地灯。打出来的灯光是嫩黄色的,把气氛烘托得安静而又温暖。沈琛毅和我点菜之后,就是一顿很普通很平静的晚宴。我只顾埋头吃饭,沈琛毅吃几口就看我一眼,巴望着我能说点儿什么。可他的争取大多数是徒劳,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少说话。只有子谦在,我才会为了讨子谦的开心而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我一抬头,才发现沈琛毅早就放下了筷子,出神地等着我傻笑。盯着盯着,他的眼神就会变得迷离。我拿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如梦初醒地说:“怎么了,芷汀?”我说:“你老瞪着我,怪不自在的。”他“哦”了一声,双手叠放在桌上,低垂着眼睑。我又低着头吃了几口饭,听到沈琛毅在叫我的名字:“芷汀,我雅思又没过。”我愣了一下,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安慰他说:“没关系的,反正你现在也有工作,明年再考就是了。”沈琛毅摇了一下头,说:“我不想考了,我不想出去留学。”我皱了一下眉头,问:“你去年不是还说你打算出国留学的嘛。”沈琛毅一脸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我爸妈打算的,我才没有这么想。本来我都有机会进国务院的,我那对死心眼的父母非觉得出国留学才是最好的出路。结果我就没去参加国务院的招聘会,可是雅思又过不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静默地吸着杯里的饮料。我用力地一吸气,白色的吸管中充斥了许多黑色的气泡,继而又在我的口腔中炸裂。

    沈琛毅觉出了气氛有些尴尬,又说:“不过,前几天省政府缺人,我去应聘,已经过了。等到八月份,我就去省里任职。芷汀,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我一惊,被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可乐气泡呛得咳嗽。沈琛毅连忙递过一张纸来,站到我身后拍着我的后背说:“慢一点,慢一点。”我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胸腔有一点钝钝的痛,眼里也含着一点泪。平静了一下呼吸,反问沈琛毅:“我为什么要跟你去?”沈琛毅的脸上闪过一丝吃惊,说:“咱俩不是……在交往吗?”“不是啊,”我回绝地不留余地,“咱俩的关系止步于高中同学。”沈琛毅苦笑:“可是,这些天咱俩都是单独在一起的啊。走出去不管碰上谁,肯定都觉得咱俩是情侣。”我白了他一眼:“别人怎么觉得那是别人的事儿。我跟你单独在一起,是因为老师他不愿意出来跟咱们这些小屁孩儿玩。我跟你出来,纯粹是出于同学间的情分。沈琛毅,七年前我就告诉过你,咱俩这事儿根本没戏。”沈琛毅皱着眉头问我:“你还是喜欢尹老师,是吗?”“我不知道,”我把这个问题回答得模棱两可,“也许我是喜欢他吧,可是也许我不喜欢呢。”

    气氛再次变得尴尬,我使劲地盯着那盏暖黄色的小灯,于是眼前出现了一片暖黄。沈琛毅双手插在头发里,把头埋得低低地坐在我的对面。最终,又是他打破了沉寂:“芷汀,我今天叫你们出来,本来是想当着尹老师的面让你跟我走的。”我猛然站起来,厉声问他:“是因为你觉得我老师一定会逼我跟你走,是吗?”沈琛毅苦笑着点头:“是,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尹老师他没有来,所以我的计划才会搁浅。芷汀,当我看到你和尹老师在一起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他。看着你对他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你若是对我有对他一半的用心,我就心满意足了。在我心里,你是个很高傲的姑娘,芷汀,只要你跟我走,在我们俩的感情中,我会选择扮演一个弱者,一辈子都像你对尹老师一样对待你。”“所以在你眼里,我老师就是你讨好我的工具。”我的眼眶酸酸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讨厌他把子谦定义为一枚棋子,虽然之前子谦跟我这样说过,可是今天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我只会更生气。在我的眼里心里,子谦始终是个清高得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今天突然被他轻贱到这个地步,怎能叫我不怒火中烧。“沈琛毅,我看出来了,你对我的爱是有条件的。你说只要我安芷汀怎么怎么样,你沈琛毅就会怎么怎么样。可是我和我老师在一起,我们之间的爱都是顺理成章的。虽然我在他面前很卑微,但是起码我们在一起很快乐。虽然我们总是吵架,可是我们很快就会和好,他需要的只是我的一句软话,我需要的只是他的一个微笑,仅此而已。我的生命中有太多的变数,我老师也是,所以我们都只想守着现世安稳,守着能抓住的每一个常数,平平静静地过下半辈子。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向我老师妥协让步,唯独跟你在一起这件事情不可以。今天即使他在,我也是一样的话,所以,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在下一滴眼泪落下来之前,我赶忙抓起包就要往外走。沈琛毅突然起身拽住我的胳膊,说:“等一下,求你。”我本想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开,刚刚的那句“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更加坚定了我跟他势不两立的决心。可是我听到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丝不忍便从心底涌上来。我木讷地站在那里,沈琛毅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塞到我手里。他含着眼泪微笑,说:“打开看看。”我打开,一颗钻石躺在里面闪闪发光。我连忙合起来,重新退回到沈琛毅手里,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沈琛毅拉起我的一只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说:“本来就是买给你的,你就拿着吧。”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推到沈琛毅手里,微笑着拒绝:“我懂了,你本是想跟我求婚的,可是我没有给你这个机会。你打算用它换我,现在我不换,咱俩两不相欠。”沈琛毅笑着把装戒指的盒子放回口袋,说:“我八月份就要走了,暑假咱们能不能再带尹老师出去玩一次。”我说:“恐怕不行,我们高三要补课。”沈琛毅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说:“好,那你们忙。等你们有时间我再找你们。”说完,他抱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拍了一下我的肩:“账我结了。”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陷入了沉思。直到他西装革履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我才回过神来。出了餐厅才知道,天已经黑了。

    我赶回学校的时候,子谦真的站在我们班的教室里。我礼貌地叩门,子谦笑着走出来。我喘着粗气说:“老师您费心了。”“哪里的话,”子谦笑得很是安详,“你们班的学生,比我们班的乖巧安静多了。”说着,他推开七班的后面走了进去。我走进教室,环视了一眼班里,笑着问他们:“怎么样,尹老师在的时候有没有吵?”全班几乎异口同声:“没——有!”我倚在前门上,说:“行啊,没给老师丢人。”班里起了阵阵哄笑,我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关上前门对他们说:“坚持几分钟,马上就下课了,下课咱们再吵吵好不好。”学生们刻意憋住笑,一个男生突然问我:“安老师您去干嘛了?”我还来不及回答,班里又起了阵阵议论:“肯定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对呀,一定是和男朋友。”我拍了一下前门口那位同学的桌子,说:“安静。都跟你们说了,我没有男朋友。你们能不能听我的话,先好好儿把晚自习上完。”班里瞬间安静得鸦雀无声。我倚在门口,看着班里一张张认真的小脸儿。和这些孩子朝夕相处了两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们,也深深地爱上了教师这个职业。虽然当初并没有如我所愿成为一名语文老师,但不论如何我却可以整天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只有一年,他们就要毕业了,子谦说学生毕业的时候他从来不哭,我觉得那一定是骗人的。至少他应该在第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哭过,我想等这些小孩子们毕业的时候,我一定会哭死过去的。下课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笑着嘱咐他们:“按时回家,晚上早点休息。”一拉开教室的门,就遇上了从七班出来的子谦。子谦笑着对我点头,我迎过去,跟他打趣:“今晚可否赏我借宿一宿?”子谦笑:“如果安老师不嫌弃,尹某人始终恭迎。”

    我在办公室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出来想去扣子谦的门的时候,却发现他的门已经锁了。在下楼的时候,我记起今天和沈琛毅不愉快的经历,突然后悔提出要跟他回家——如果他知道我今天说的那些混账话,一定又要跟我大吵一架。我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沉重,直到靠在楼梯上再也不能动。手机短信的声音催促着我快点下楼,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准备瞒过子谦这一次。我去停车场找子谦,子谦已经在车里了。我拉开副驾座的门坐上去,子谦皱着眉头问我:“怎么才下来,出什么事了。”这种语气让我温暖,好像我是个失约的孩子,好像他已经等我好久了。我笑着:“没事儿,两个学生突然过来。”子谦踩下油门,车顺利地开出停车场,他说:“你把学生留到这会儿,他们出去多危险。”我笑:“是两个身材跟您差不多的小伙子,能出什么危险。”子谦没接我的话,拿出一副长辈的模样教训我:“以后有事找学生或者学生有事找你,都尽量在白天。且不说学生的人身安全,你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出去也不安全。”我点头,示意我听到了他的话。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你别不爱听,我是为你好。”我笑着看他:“我知道,没有不爱听。老师说的话,我都爱听。”子谦平视前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慈爱,他问我:“芷汀今年二十三了吧。”我点头:“是啊,老师记得真清楚。十月份生日一过,也就是二十三的大龄女青年了。”子谦没接我的话,反而说:“今晚你来的正好,明天我们教研组的人要开学术讨论会,你回去帮老师看看,明天穿什么。”我反问他:“老师您想穿什么。”子谦淡然地一笑:“芷汀决定吧,我穿什么都好。”“看!”我适时地接上了一句。他偏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伸出右手摸了一下我的耳朵。我实在是太贪恋这样的岁月静好,不知道子谦是不是也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不敢问他,如果下半生还是只有我们俩,他会不会愿意。我不是怕他会说“不愿意”,我承认我觉得他会接受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我怕的是他会以此为契机,又毫不留情地赶我走。我可以卑微地留在他身边,却不能傲然地离开。我把他搭在我耳朵上的手握在手里,中指上的那枚茧子更坚硬了,手心处的皮肤却是一如既往的细腻。子谦转过头,对着我安详地微笑。我想我得到了他的答案,他也想就此守着现世安稳,和我一起共度余生。

    回家后,子谦躺在床上看书,我帮他整理着衣柜里的衣物,顺便帮他挑出明天要穿的那件。房间里的沉寂让我幸福而又满足,我喜欢这样的日子,我们就算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我喜欢子谦衣柜里樟脑丸散发出的淡淡的香味儿,那是生活的味道。五年来,我始终接触着生活中的尹子谦,比讲台上的尹老师更鲜活,更真实,却更不可理喻。子谦突然放下书,坐直身子笑着问我:“你这孩子今晚怎么跟我没话了。”我低下头莞尔:“这不是怕老师嫌我烦么。”子谦把书放到床头柜上,问我:“跟老师讲讲,你跟沈琛毅去干什么了芷汀。”他还是毫无征兆地引出了这个我不愿触及的话题,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我想是我的迟疑让子谦起疑,他不耐烦地催促道:“嗯?”我背对着他,不敢看他,因为我如果面对着他是一定编不出瞎话来的。我把一件西装挂在衣架上,支支吾吾地回答:“没什么,和平时一样,就是吃饭啊。”我的答案显然不能让子谦满意,刚刚我的犹豫出卖了我,子谦是何等的细腻,我高二那年就领教过了,他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我骗过去。我偷偷瞥了子谦一眼,子谦果然皱着眉头又问:“你们说什么了?”我的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心也“砰砰”地跳得厉害。我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选择了我们的对话中可能使子谦愉快的那部分说给他听:“沈琛毅说他雅思又没过,他不去留学了,八月份要去省政府工作。”子谦“哦”了一声,我在心里盼望着这个话题尽快结束,于是拿出一件西装给子谦看好岔开话题:“老师,明天您穿这件好不好?”子谦没接我的话,接着说:“那他有没有说过,他去了省里,你怎么办?”

    我一愣,面对子谦的提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大脑一片空白。我实在是不敢对他说实话,否则引起他的暴怒,我便又束手无策了。于是我莞尔,说:“他去了就去了,我能怎么办?”子谦认真地看着我说:“那样你们俩可就是异地恋了。”“什么?”我被子谦的话吓了一跳,我不敢相信子谦居然也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真的在一起了。真是自作自受,我当初就不该用那句无心的话来敷衍他,造成今天这无法挽回的局面。子谦说:“你别跟我这儿装傻,你老实跟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最受不了子谦的就是这一点,他始终端着尹老师的架子来训我,却始终把尹子谦的蛮不讲理统统摆在我面前。我有时会搞不懂,我眼前的究竟是尹老师,还是尹子谦。“没有。”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子谦皱了一下眉头,说:“你不要骗我。你们俩绝对吵架了,我就觉得你今晚情绪不对。”“真的没有。”我把手里的西装重新挂回衣柜里,子谦坐着摇头:“你不要骗我,你老实跟我说。”我垂着头坐在他的床边,说:“我老实跟您说,我们俩根本就没有在一起,所以谈不上什么吵架不吵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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