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个冬天的头场雪。早上跑早操的时候,天空阴的很沉,压得我们都喘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谁都没能有个好心情,我也是。到了做课间操的时候,云缝儿里微微地漏下几点小小的小冰花儿。让人由不得怀疑这是天空有意下的,还是无意间逃出来的几朵。俏皮的雪花略微地明亮了我的心,早上的不愉快散去了一大半。不成想,当我第四节课下后推开教室的门,大团大团的白色涌入了我的眼睛。雪花还在大片大片地往下落,我好像听到了它们掉在地上被摔碎的声音。冬天来得这么不着痕迹,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闯入了我的生活。下雪在北方的小城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年年都下。可是今年的初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今天才刚刚进了十一月,雪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光临了前一夜还秋风惨淡秋草黄的地方。家乡的四季从来都是那样的泾渭分明,春日花开燕归堂,秋日叶落梧桐黄。老天爷似乎不太喜欢上演模棱两可的戏码。

    中午的时候,雪渐渐地小了,但是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下午第七节是活动课,看这光景是不能上的了。但是保不齐孩子们兴致高,我提前几分钟去教室征求同学们的意见:“同志们,雪这么大,这节课自习?”“不——”果然不出我所料,全班异口同声地拒绝。“下去玩儿吧安老师!”“就是,好容易一节活动课!”“在下雪诶同志们。”我倒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连他们的活动课都占去,我怕的是积了雪地上滑,他们跑起来又没个忌惮。班里又炸开了锅:“没事的!”“下雪才好玩呢!”“下雪好啊,我们去打雪仗!”我无奈:“那就去吧,玩儿归玩儿,别……”“别吵了别的班上课,别伤着自己!”全班异口同声地打断我的话。“知道就好!”我的尾音带着笑意。见我默许,孩子们欢呼着冲出教室,向操场跑去。与此同时,我看到七班的学生也鱼贯而出,看来子谦也没能拗过他们班。

    平时活动课我是不会去的,唯独今天下了雪,我怕他们会出点什么事儿,所以跟了去。我只站在操场边,他们玩他们的,并不因我的存在而有所忌惮。我从来不要他们怕我,平时他们或做错了什么,我都只是开玩笑似的提点几句,不曾训斥过任何一个人。见我好脾气,这群“欺软怕硬”的主儿也都没个畏惧,只一味地率性。不过到底都不是不知轻重的孩子,我在教室时他们也都有所收敛。这节是活动课,我并不要他们在我面前装乖,他们自然和往常一样随心所欲了。微雪映着他们活蹦乱跳的身影,另据一种生机与活力。对面山头上的红梅尽数开了,山上红云一般,雪景并不显得单调。抬头看天空,雪花们正在空中翩翩起舞。我踩在雪地上,仿佛融入了这白色的天地。一阵朔风吹来寒意,我本能地裹紧了衣襟。在如此喧嚣的操场上,我的心少有的宁静。思绪随着雪花纷飞盘旋,迟迟不回……

    “安老师小心!”一个身影在我出神的时候把我扑倒在雪地里,那人把我护在他的身下,随即而来的铅球正落在他手臂边不过三四厘米的地方。我并不能看清那人的长相,微微歪过脑袋只能看到他的袖子,从袖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灰色毛衣,而外面的那件正是黑色的呢子大衣。他的手指纤细而且细腻,煞是好看。我的头贴在那人的胸口处,他的胸膛很瘦。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那个温度让我感到温暖而受用。他咚咚的心跳声在我耳边响起,平仄有致中带着一丝有力。他身上的味道竟如此特别,又如此熟悉。莫非是——子谦?那人终于起身,迎着雪花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修长的身材和英俊的脸庞,果然是子谦!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默默地看着他。再看着他,恍若隔世。他并没有掸去自己身上刚刚沾的雪——要知道,他是最爱干净的。他也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更不曾扶起地上的我。只见他一脸怒气,转身斥责站在操场边的一个男生:“你这么大的人了,没点眼力见。这操场是你家开的?就算是你家开的,这么多人,你玩什么不好,非玩那个东西?你等人少了再玩又能怎么样?铅球场在那儿放着你不去,非上这儿来。你自己开心了,也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你说说你,这么多年书白念了,连这点儿好赖都分不清,你还能干点儿什么事儿?你刚刚若是真的伤了安老师一点半点,你让我怎么办?”刚刚起身正在掸雪的我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突然哭了出来,刚刚他的忽然出现就已经恍若梦境,现在他对学生的无意嗔怪更是让我受宠若惊。“你让我怎么办”,是失去了我,他也会同我失去他一般不知所措吗?子谦似乎自查失言,不知是气恼还是不好意思了,转身走出了操场。此刻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追!

    “老师,老师……”子谦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很大,我快步也不能追上他。“老师……”子谦并不因为我的呼唤而停下脚步,更不因此而回头。操场里的学生被我的声音吸引了目光,齐刷刷地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此刻已顾不得别人的眼光了,心里眼里都只有子谦。我只执着于一个信念——追上他。他竟没有上楼,而是径直向学校大门的方向走去。“老师!”我跑了几步追上前去,在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从身后拦腰抱住子谦,脸贴在他的肩膀处,失声痛哭。子谦终于停下了脚步,我感觉到他叹了一口气,却迟迟不肯转身。他是怕面对我,还是不想面对我?其实在这一刻,我也不希望他能转身。我怕面对他,怕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不想面对他,不想就这么放开好不容易拥入怀里的他。我只想这样抱着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他的身子好瘦啊,我很容易就能环住他的腰。我的脸贴在他的背上,感觉湿湿的——不知是刚刚落的雪化了,还是我眼睛里的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子谦的手犹豫着握住了我的双手,我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子谦右手中指处的茧子抵在我右手的中指处,手掌的皮肤一如既往的细腻。他的手很温暖,被他握住很舒服。“好了,学生看到,会笑的。”子谦的声音很轻,好像只要他的声音大一点,就会震碎雪花,就会震下我的眼泪来。“刚刚……为什么要救我?如果您受伤了,您让我怎么办?”我呜咽着,缓缓地问他。子谦终于挣脱我的手臂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感觉很奇妙。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他了。他的鬓边被染上了几丝雪白,他的眼睛下面有化不开的乌青,他的眼角处多了几丝细细的皱纹,他的眼镜片上依旧干净得一尘不染,他白净的腮边依然看不出胡须的痕迹。我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真的子谦吗?那个喊着要跟我势不两立的人?眼睛里热热的东西又不争气了,我低下头,偷偷地抹了一把,却越抹越多。这时,突然有一只手在我的脸颊上摩挲,指尖轻轻地划过眼泪流过的地方,企图拭去那些咸涩的液体。“可是,如果你受伤了,你让我怎么办?没想到,”子谦又是那样轻轻地开口说,“没想到都这么久了,老师终究还是舍不得……亲学生。”他呼出的白气温暖着我的鼻尖,湿湿的舒服极了。我挂着眼泪低头笑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向我袭来,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我低着头静默地站在子谦面前,半晌无话。子谦也一言不发,静默地站在我面前。我没有抬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般垂着头,或者抬头仰望着雪花,或者凝视着低着头的我。我们终于又像以前一样相对而立,彼此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停滞,我的思绪也在这一刻凝固。这么久了,我心中积蓄了千言万语,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话当面尽数跟子谦讲。可是,当我跟子谦当面的时候,这些话却被堵在了喉咙里。且不说尽数,就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平日里在子谦面前喋喋不休的我,此刻竟也无语凝噎。是时光弄得物是人非,还是我弄得时光不再。不知道站了多久,下课铃突兀地打破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宁静,我对子谦说:“我……我去看自习。”“还有十分钟,”子谦含笑道,“我们慢慢走,我也去。”我点点头,先子谦一步转身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子谦随即跟在我的身后,就像平日里一起去上课一样,一路无话。

    雪还在下,没完没了地下。我仰面看着雪花翻飞,想着刚刚恍若梦境的镜头,没来由地笑出声来。回头看一眼子谦,他跟在我身后,满目含笑地看着我。我几次回头,子谦都只是笑。我们都默契地不说话,好像怕打破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安宁。走到教学楼下,庄姜从楼里迎面走了出来。她跟我笑着打了招呼,便和子谦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毕竟,我跟子谦重归于好已经实属不易,我哪里还有资格再去干涉他的生活。“安老师!”子谦叫我,我转过身去,“今天晚读安老师受累,看着点儿我们班的学生,我跟庄老师出去有点事情。”我强笑着点头:“您就放心地去吧,有我呢。”

    重归于好的满足让我无暇再纠结于他们的感情,我早就默默地祝福过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我真的希望子谦幸福,他的幸福里有没有我都无足轻重。就像一个花瓶,被打碎后仍旧把它粘起来,别人看着像,但它却比以前更脆弱。我们的关系不知道打碎过多少次,又不知被粘好过多少次,才会变得这般不堪一击。我只能加倍小心地呵护,凡是子谦不愿触及的,我绝对不会触碰。其实,我从来都不会去触碰子谦不愿提及的部分。不是刻意尊重,而是我真的没有好奇心。只要可以继续与他耳鬓厮磨,我是他的什么,他是我的什么,什么名正言顺,什么理所应当,这些都不重要。我从来都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只想爱我爱的人,过我想过的生活。人生苦短,何必为了别人的只言片语而放弃自己的幸福?既然骄傲如子谦,那便卑微如我。不管是一种什么感情,总要有一个人选择付出。那么,在我们这段不知名的感情里,我愿意做那个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的人。就像陪他八年多的人是我,他选择了庄姜,我依然无话可说,反而是真心地祝福。说句老实话,我一直都不太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我需要他,我离不开他。不管是一种什么样的名分,或者没名没分,只要让我陪着他,此生无憾。

    晚读只上了一半,子谦就回来了。我站在他们班教室的后门口,双手抱在胸前,斜倚着门框,低头想着今天的事情。我一直不敢相信,我们誓不两立的争吵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化解。其实我早就不怪子谦了,只是缺少一个向他服软的契机。今天砸向我的岂止是一个铅球啊,更是一次机会,一份幸福。“安老师,”子谦的声音把我唤回了现实,“辛苦了。”子谦笑得煞是好看。我笑着摇摇头:“没有。您回来了,那我就走了。”“晚读下后,我找你有点事儿。”子谦轻声嘱咐我。我心里一暖,笑着说:“好,那我去找您。”

    接下来的时间我坐立难安,子谦找我的那件事儿折磨着我的好奇心。我在心里盘算,一会儿要怎么谦卑地讲话,怎么得体地回答,怎么礼貌地询问。晚读下后,我叩开了子谦办公室的门。庄姜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只手撑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叠在自己的腿上。子谦坐在办公桌上,脚尖微微接触地面,一只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后仰,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子谦的膝下依偎着一个男孩,和子谦显得甚是亲密。“小洁,”庄姜看到我,起身抱起子谦身边的男孩,“小洁,这是芷汀姐姐。快叫人呐!”男孩甚是听庄姜的话,望着我叫了一声“芷汀姐姐”。“这是我的儿子,谭逸洁。”庄姜笑着向我介绍,眼神中透露出母爱的光辉。我一愣,庄姜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而且,他居然姓谭。“那,你们聊。”庄姜抱着她的儿子走了。

    “庄老师的孩子,真可爱。”我向子谦赞美。子谦双手撑住桌子,身体微微向后仰,说:“是啊,孩子挺可怜的。”我在子谦的沙发上坐下来:“可怜?”子谦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打在我的脸上,显得有些忧伤。房间里的气氛有那么一两秒钟明显是凝重的,凝重伴随的沉寂被子谦打破:“庄老师的丈夫……是一家医院的医生,姓谭。就在几个月前,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出了车祸,被送到了他们医院。谭医生为了抢救那个女孩儿,连续做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那个女孩儿的命终于保住了,可是谭医生却由于劳累过度引发了脑溢血,在走出手术室的那一刻就……庄老师和谭医生鹣鲽情深,再加上她的孩子才四岁,她很为难要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孩子,于是她一度有过轻生的念头。我们只好多安慰她,也多照顾她的孩子。那天我去参加谭医生的葬礼,小洁一见我就抱着我叫爸爸。老实说,我虽然和庄老师年纪相仿,可是和谭医生长得并不像,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洁会认为我是他的爸爸。于是,庄老师要我帮她当几天小洁的爸爸,她好慢慢地告诉小洁真相。庄老师很可怜,年纪轻轻孀居,还要照顾孩子。小洁很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理。”子谦的讲述实在太动人,我不禁流下了眼泪。我突然想起,我也有一个当医生的爸爸,他也因为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我。而他离开的那一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帮我走出困境的,正是子谦的理解和博爱。现在,子谦把当年对我的怜惜转嫁到了一个小孩子的身上,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他是因为那孩子有一点像我,才泛滥出同情。“别难过了,老师知道,你在小洁身上找到了共鸣。老师也觉得,现在的小洁跟当年的你一样,都需要老师的帮助。放心,老师不会再离开你了,以前都是老师不好。诺,这个还给你。”一只银白色的圆形钥匙躺在子谦的手里,子谦微微欠着身体,把手举在我的面前。我有些迟疑,子谦催促:“快,拿着呀!”我把已经被子谦的体温暖热的钥匙攥在手里,如获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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