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么多年来,我过的第一个没有子谦的春节。我陪着容妈妈每天都上街去买各种鸡鸭鱼肉,柴米油盐。我常常会劝说容妈妈,超市里不放假,随时可是去买。我们在北京也没有亲戚,没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准备。可是容妈妈却始终坚持着大包小包往回买东西,久而久之我也不和她计较什么。今年的春节的确相当热闹,容妈妈和冥雪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我和文翊在家里的窗户上贴满了窗花,还在餐厅与客厅之间的过道上挂了一只大大的红灯笼。容妈妈笑着看着我:“这么多年了,芷汀可算回家了!”我一愣,原来这么多年,在别人的心目中,我始终都是客居在子谦家的。而我的家,早已千疮百孔,甚至是支离破碎。从我失去父亲的那一刻起,我就几乎没有了家的概念。以前我始终认为,有子谦的地方就是家。其实,现在可以想一想,有子谦的地方,该是子谦的家,跟我有什么关系?子谦的善良包容允许我在他家住,我居然得寸进尺地连子谦的家都据为己有。不过,在我认为我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还好有人能为我打开一扇门说:“欢迎回家!”亲情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所以,子谦,你是以亲情来爱我的吗?你总是说我是你闺女,现在想想,即使是闺女也好啊!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窗内的我们推杯换盏。文翊跟冥雪好得简直如胶似漆,真是羡煞旁人。可是我却总是能想到子衿,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更是因为,她曾经是文翊十几岁时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人。那时候他们还太年轻,以致都不知道以后的时光,竟然那么长,长得足够让他忘记她,足够让他重新喜欢一个人,就像当初喜欢她那样。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在古希腊传说中,情侣都将戒指套在对方的中指上,因为他们相信,那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所以戒指的意思就是用心承诺。文翊还记得,他当年给子衿套在手指上的戒指吗?电视上的俏皮话偶尔有几句冲入耳朵,都是硬挠人咯吱窝的句子,我实在特别反感。“不给你尹老师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吗?”容妈妈靠近我,试探着问道。我犹豫着拒绝:“不了。”就在这时候,我的心突然像刀割一样疼。我怕我打过去,他不接,我岂不是自讨没趣?我也怕我打过去,他接了,我们早就无话可说了——最起码,他跟我无话可说了。我的心情顿时低落了,还不到十二点,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老师,今天是除夕,新年快乐!今天晚上,不知道您是不是一个人。想起您跟我一起过的那些除夕,真的觉得幸福而满足。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绝对不跟您讲那番混账话。可是,我现在再如果也没有什么用了。我们的感情,终究还是被我弄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老师,在新的一年里,您不要再为我费一点心了。我不配,我也不想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遇上您,更没有后悔过爱上您。虽然在别人眼里我的爱很卑微很辛苦,可是我的幸福,只有我自己知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安静地合上笔记本,束之高阁。明年,我不再需要它了。子谦说得对,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这个生活里,不应该再有子谦的身影。我把自己蜷缩在床上——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害怕。而我越害怕,窗外的声音就越清晰。即使我累得筋疲力竭,这个声音还是直直地刺痛我的神经。那年,我也是这样蜷缩在床上流泪的时候,子谦突然推门进来,给了我陪伴和力量。思量间,我果然听到了推门的声音。“芷汀,”是容妈妈的声音,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我搪塞:“累了。”容妈妈坐到我的床上:“你从小就害怕这爆竹的声音,每年三十儿都是我陪你睡的。”我点点头:“现在也害怕。”容妈妈微笑:“那我再陪你一会儿,你睡着了,我再走。”我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谢谢您,阿姨。”

    容妈妈拍着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芷汀啊,半年多了我也没问过你。你跟你尹老师,到底怎么样了?”我明白她的意思:“能怎么样,我都毕业了!”容妈妈不理会我的回答:“我说,你当年好好的北大毕业生就回那么个小地方当了老师,我就知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你尹老师这个孩子,是个好孩子。你上学的时候,他对你多上心啊……”“阿姨,”我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容妈妈的话,“您瞎说什么啊?”容妈妈笑:“怎么是我瞎说。芷汀,你跟你尹老师分手了,所以才来的北京,是不是?”我没有回答,不是默认,而是我没有办法回答。我来北京的原因是子谦没有错,可是我们之间的这次争吵能不能表述为分手,我不太确定。“你别不说话,”容妈妈拿出长辈的身份来弹压我,“你都二十四了,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拿主意。不管你跟你尹老师也好,不跟你尹老师也罢,你总要有个自己的归宿。不过要我说,还是你尹老师好些。虽然他年纪比你大,但是大也有大的好处,他能多照顾你。你这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儿,没指望你还能照顾别人。”我假装睡着了,容妈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真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怕我会哭出来。除了当着子谦的面,我很少哭。因为我是个要强的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脆弱的一面——子谦,不是别人。

    《水手》的旋律划破了黑暗的梦境,一丝强光透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之中我按下接听:“喂!”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含混不清。“你还没起呢?”我可以清晰地辨认这是清诩的声音,我伸了个懒腰:“没起呢!”“那打扰你了,芷汀。”他第一次这样叫我。我从床上爬起来:“没关系,清诩!”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叫他。“本来昨晚就想给你打个电话,结果我喝醉了。今天给你拜个年,不算晚吧?”我笑:“不晚,谢谢。那我也祝你新年快乐!”我们的交谈很快结束。初一跟往日一样平静,没有无休止的宴席。只有文翊冥雪早出晚归地跟他们的朋友宴饮,虽然学校的老师也有几次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可是我都婉言谢绝了——跟子谦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都不参加一切社交活动。现在子谦已经离开我了,我却好像习惯了这份安宁一样。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微风轻轻地挑逗着窗纱,阳光暖暖地抚摸着我的脸。我插着耳机,怀里抱着一本我喜欢的文集。轻柔的老歌,舒缓的旋律,勾起了我朦胧的睡意。不知不觉,恍惚之中我好像睡了过去。“啪”,书脊打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旧梦。我揉揉眼睛,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借着昏暗的阳光继续翻几页。我的春节,过得安静而又惬意。

    开学日,揉揉惺松的睡眼,正欲起床,倦意似洪水铺天盖地地朝我袭来。昨夜贪玩,只顾驰骋四国,肆杀疆场,忘了时间,睡觉时东方已经露出点点尘光。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推开窗,依稀听到了梁间有燕子呢喃,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的气息,一道明媚的阳光划破天宇,成了天空最明媚的一道忧伤。春好像在灼灼花丛里无声哭泣的孩子,寂寞的让人心疼。曾记得春天是那么的灿烂,那么些浪漫,小时候三四月的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艳丽开放着,像是生长在花的海洋,那时,童心未泯,笑靥如花,对一切充满幻想。踩踏着童年脚步,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追赶着青春的梦想,明媚的天空底下无一丝阴影的痕迹。现在,连看着春,都莫名伤感。

    “芷汀,明天清明节,咱们去放风筝吧!”坐在我对面的清诩突然提议。我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好啊,清诩。”可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我们的计划搁浅了。我打电话给清诩:“下雨了,我们还去吗?”“可能没办法放风筝了。咱们出去走走吧!”不是我陪你,也不是你陪我,而是咱们。我非常喜欢这个词,没有任何从属关系的咱们。由于这个词打动了我,我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透过绵柔的雨丝织就的如烟的春纱,我望着那些打着伞、匆匆避雨的行人,不由得想到:为什么要躲藏呢?让我们的身心一起来感受这春雨带来的清凉吧。于是,我收起伞,走进雨中,细小的雨滴打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有一种亲切、清新的感觉。“你干嘛?”清诩把他的伞举过我的头顶。我却把他的伞也收起来:“都说了是赏雨,你都遮起来了,还赏什么?”“那我们进去坐坐吧。”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站在一家咖啡店的门口。我答应了。

    我不喜欢喝咖啡,但我喜欢咖啡屋的情调,更喜欢这家咖啡店的名字——雕刻时光。咖啡屋里放着悠扬的钢琴声,湿润的气息穿梭于微隙的气息,舒倘,漫长,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咖啡屋里的灯光很暗,舒缓低回的音乐酿造了一种甜蜜的氛围。我们坐在咖啡屋的一角,灯光昏黄发暗,我没有点咖啡和点心,只要来一杯水。我觉得咖啡屋甚是浪漫,想象,午后时光,走进街角的一家咖啡屋,坐在一个我喜欢的靠窗的位置。透过清晰透明的落地窗,你可以慵懒地看着街道上过往匆匆的人们,却不被嘈杂的喧嚣声所围绕,取而代之的是优雅缓慢的轻音乐。这家店的生意似乎很不错,几乎每张桌子前都有几个客人。或是独自翻书安静地享受独处的时光,或是一对恋人浓情蜜意甜言蜜语,或是几个朋友说说笑笑欢声笑语。“你什么都不要?”清诩好像被这宁静感染了一样,压低声音问我。我摇摇头:“这些都太甜了!”

    我一一地读着墙上的文字:“iiperfectlybrejustalittle,ohsomut.(我吸进那完美冲泡的香气,只抿一小口,啊多丰富的含义!)”“thesmellofchtheair,andithinkbaesweshared.(咖啡香味在空气中回旋,令我想念那逝去的情缘。)”花体英文甚是好看,短小的句子温润着我的心田。我突然问清诩:“你谈过恋爱吗?”清诩的脸红了:“不知道算不算。我上高中的时候,跟我们班一个女生谈过一年。后来被家长发现了,我们也就不了了之了。”我追问:“她现在在干什么啊?”清诩摇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毕业的时候,她考得比我好,好像选了人大。”我有些失望:“你们的故事就这么简单啊?”清诩笑:“就这么简单啊,你还想听什么?”我叹了一口气:“你居然这么轻易就把她忘了。”清诩看了一眼窗外潺潺的细雨,下雨时水汽本就模糊,再配上咖啡屋里乳白色的窗纱,世界更加显得迷离。他回过神来,把目光打在我的脸上:“其实没有什么是忘不掉的,过去再美好再刻骨铭心,原来也只是过去。至于灾难和痛苦,也大抵应该是如此吧。芷汀,我知道你尹老师一直是你的心结。可是,你还年轻,不管你们俩曾经有什么,都已经成了曾经。你应该学会让该离开的离开,该过去的过去。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如果它流动,它就会流走;如果它存在,它就会干涸;如果它生长,它就会慢慢凋零。”“你说的都对,”我把头垂在胸前,“可是我做不到!”清诩把一包糖倒进咖啡杯里,轻轻地搅拌:“咖啡苦与甜不在于怎么搅拌,而在于是否放糖;一段伤痛不在于怎么忘记,而在于是否有勇气重新开始……”我总是很怕别人提起这个话题。别人不提,我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我已经忘记。可是只要有人一提,那个我离开已经将近一年的身影就又无比清晰。我没好气地打断清诩的话:“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跟我讲这些?”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我拼命地忍着,不能让它流出来。

    清诩的表情突然无比认真:“说真的,芷汀,我不能不跟你说这些。因为你必须忘记你尹老师……我那么喜欢你,你只有忘记你尹老师……才能跟我在一起。”我被清诩的话吓了一跳,无言以对。清诩接着说:“我一直很喜欢你,芷汀,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我分明注意到,清诩的眼里也含着泪。看着与子谦如此相似的脸庞,我甚至错觉刚刚说那段话的人就是子谦。我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发出的声音却令我难以置信:“对不起,清诩!”我居然没有接受,“我不能欺骗我自己,我也不能欺骗你。你的确长得很像我老师,可是,你终究不是我老师。你之前总是问我是不是喜欢我老师,我都没有回答你。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喜欢的不是你所说的我尹老师,而是我口口声声说的那个我老师;不是讲台上的那个尹老师,而是生活中的那个尹子谦!”雨似乎明白我们的心意,越来越大。连街角都变得模糊不清。空中飘着的不只是雨,还有几分忧伤与惆怅。

    清诩的眼睛红红的:“我知道你忘不了你尹老师……”我义正辞严地纠正他:“是我老师,不是我尹老师。”清诩认输:“好,我知道你忘不了你老师。可是,你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你又怎么知道,你不能再爱上别人了?”我终于在清诩面前流了眼泪:“你说得对,我就是忘不了我老师。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忘记他,我只是想让他在我的生活中淡去。也许在别人的眼里,我的爱很辛苦。我也承认,我对于我老师的爱很辛苦。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这份辛苦中,包含着多少幸福,是只有我老师才能给的。我就是为了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幸福,才能付出这些小小的辛苦。我不想再爱上任何人,至少目前不想。”清诩举起右手向我保证:“芷汀,我保证给你你想要的任何幸福!”我冷笑:“你凭什么保证?就因为你长得跟我老师很像?我老师从来都不会向我保证,他总是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那你也要给我一个机会证明给你看啊!”清诩急得站了起来。我却故作平静:“对不起,清诩。我不是个很有风骨的人,我一旦认定了的人,就可以卑微到没有原则去讨好。你再说什么都没有用,我是不可能答应你的。我不能面对着这样像他的面孔撒谎……”说到最后我终于无法平静,剧烈的哭泣让我的声音颤抖,以至于最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彼此沉默了好久好久,清诩才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真的没有一点点回旋的余地了吗,芷汀?”我把垂在胸前的头使劲地摇了摇:“对不起,清诩!”现在,除了道歉,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在我道歉之后,我们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沉寂。我似乎听到帘外的雨潺潺得慢了一些,静静的,我坐在桌前,凝神着这雨落;聆听着这心跳;凝聚着这伤怀……让这刻骨的感受深扎进律动的生命里,再融入这每一滴雨中,落遍每一个角落;汇合成涓涓细流,浸遍每一寸土地。不知在什么时候,雨,悄悄地停了。风,也屏住了呼吸,一缕阳光透过窗纱打在了我的水杯旁。那雨后的天空蔚蓝如洗,只有几朵淡淡的白云浮在空中。这时,从西北天际间,出现一条七色的彩虹,与蓝天、白云相映衬,令人心愉神爽。

    天气真的可以影响人的心情,我勉强笑着对清诩说:“中午了,我们去吃饭吧!”清诩也笑着点头:“好!”可是,我觉得清诩的笑有些疲惫。我和清诩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刚刚下过雨,地面上的寒气挑弄着我穿着帆布鞋的脚。我追上去:“清诩,你别不开心,就算做不了恋人,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清诩没有答言,我接着安慰他:“其实,我一直很感谢你的出现。让我在没有我老师的岁月里,可以有你,聊以慰藉。”说是安慰,其实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不管未来怎么样,我都感谢上天,在夺走了子谦之后,给了我一个清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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