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汐天未亮便到了城外。

    空气里皆是刺骨的寒意,她穿的不算多,昨夜又一夜未睡,面纱下的整张脸都是苍白而发青的。

    她回忆了许多,从幼时在母亲房内呀呀呓语的模样,至后来晚央绷直而僵硬地垂在半空中的双腿,郡主皆由踏青的名义偷偷与她祭拜楚仪,再到九安街张牙舞爪地掷玉一幕,母亲因病衰弱苍老地死去,长公主将密令交由她去联系曾府,父亲在书房里循循善诱时期盼的眼神,还有在陈朔面前将刀架在脖上跳入毒潭的时刻。

    她多希望,方慕容是来救赎她的。

    这一生,为荣华富贵争了许久,却终究一无所有。

    方慕之曾说过,因在她,其果自是她食。

    万事皆说得通,只要他想说。

    长公主的事怪她,曾府的事怪她,陈朔的事也能怪到她头上。

    锅好多。

    她见着陈朔,又能与他说些什么?

    再与陈朔说清利弊,他发现了不妥反而会坏了计划,可是若什么也不说,可能今后也无缘相见。

    七年的陪伴,虽每次见面都要争个面红耳赤,却不知不觉地把他当做亲人看待。

    其实也不只是亲人。

    陈朔足够优秀,她并非看不见。郡主会动心,她也不例外。只是感情是一座很窄的吊桥,有陈朔与郡主就已经够了,而她的存在,只是伤害而已。

    可是陈朔呢?陈朔爱过谁吗?楚汐不知道。

    她见过陈朔望着郡主时眼底的暖意,却也见着他不顾景王府的处境处心积虑地向上爬;她听说陈朔为了她跳进毒潭去了半条命,却也知道所有的伤害与错过都是他一手铸成。

    也许他心里有着的,只有振兴陈朝的野心。

    那块玉鱼来自陈朝宫室,鄄语所刻的是陈后主赠与皇太子的一句话,会到陈朔手里,只能说明陈朔是皇太子的后人。依着辈分,便该是陈后主的曾孙。

    沈氏以临危受命解一国之难的名义称帝,虽言会善待陈朝后人,但也就是变相地软禁。这是一国秘事,她从未去探究过,也不知是何时陈朝后人从陈鄞国逃了出来,更没有想到陈朔会是这样的身份。亡国皇孙,借着郡主的善心进了景王府,重新造了个身份经营势力,借着安王好战之心,随时图谋夺回江山。

    所以楚汐当年的掷玉之举,才让他羞愤不已。成了他抹不去的耻辱,此后便千方百计要让她臣服,却阴差阳错地让她死了一回。

    也许她能说的,只是一句,此去经年,望自珍重。

    陈朔不配得到幸福,她也是。

    京官出外执行,巳时之前便该领了令牌出城,可她等了许久都未见到他。

    来往的人群里皆是身负重物的百姓,由一都迁往另一都,或是商贩忙着搬运货物。

    陈朔没有理由便服出行。

    她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几名侍卫道:“你去太子府告知殿下,事恐生变。你去慕容府报个信,我在原信坡等他来。还有你,你去祈都城门看看,陈将……陈校尉每次出行,随同的官员士兵皆是在城门处集合,你去看看那些人还在否。”

    三人迟疑着。

    太子只是让他们来保护楚汐,并没有说他们需要听命于楚汐。

    楚汐神色一冷,拿出了那块方慕容给她的东宫玉牌。三人相视一眼,喏了一声便告退了。

    原信坡上只剩楚汐与一名侍卫。

    城门外不远,同有两名太子府里的便服侍卫,在路口等候着陈朔的出现。

    这几日方慕之也未来过,想是太子已经在派人监视她了。大概今天过后,她也要被软禁于府,守在一方天地,生而至死的无望。

    细碎如盐的雪落在她发上,又化成一滴水珠,渐渐地渗透到她心里。

    她不再奢望什么抽身而退了,方家不会救她,方慕容救不了她。她只希望陈朔能平安离开,曾府不再参与夺嫡之事,或者,再祝愿方慕容能够找到他一直想找的,能改变命运的东西吧。

    “楚姑娘,那些官员还在城门口。属下去时他们派了两名小卒离开,应该是去找陈校尉了。”

    她点点头,那人仍旧面无表情,话毕了便复又站直了身子,立在她身后。

    陈朔应当还未离开祈都,就算事有生变,陈朔不可能抗旨不遵,安王也不可能贸然在都城里动手。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吧。

    安王派出埋伏的人,应该与陈朔出城的时间相差不远。她审视了许久,未见到什么行踪可疑之人,也不知是她眼拙,还是安王得到情报的时间早于她所知,或者是……

    “从这里出发,到慕容府来回需要多久?”

    “若未有异常,派出的人现在应该已经见到慕容公子了。”

    是不是有什么被她遗忘了。

    “楚姑娘,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是否要去车上等着?”

    不安的感觉在她心上慢慢扩散。

    “不必了。不会很久的。”

    一辆马车行驶进一条深巷。

    马车外身漆黑破旧,看起来像是普通商户所有。但车内又是另一番天地,虽色彩黯淡,仔细辨认也见得出匠人的用心精巧,不大的空间里无一处被浪费,没有多余的装饰,也足够坐得下六七人。

    方慕之皱眉看着地上躺着的黑色布袋,里面似乎还装着个人,道:“慕容山庄的马车也是越来越破了。”

    方慕容神情并不好看:“你可以走着去。”

    慕之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你要挟我,我何必要去?”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他面色渐冷,挑眉看他:“我担心陈朔?你觉得我有短袖之癖?”

    方慕之咳了两声,又吐了口气道:“你与楚汐待在一起久了,说话也不成样子。我是说太子。”

    “你明明可以自己去看她,非要让我整日翻墙过去。现在太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派人将灵犀院盯得死死的。哎,我只是来办事的,善后的事不由我来。”

    “若是办事也不由你来,我觉得更好。”

    若不是方慕之执意要在猎场下手,楚汐也不必进太子府,所有的事虽然要费一番周折才好做完,但也不会一环扣一环,再惹纷扰。

    “哼。”

    方慕之自认这个弟弟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任由楚汐和方慕容私下达成协议,如今还来帮方慕容一把,他身为方家族长,完成族里交代的职责有何错之有?

    当哥的不知道弟弟心里苦。

    马车经过几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与另一辆马车错身而过。

    方慕容眸色一暗,车外几道黑影一闪而过。

    终究是出错了。

    自祈都中心的宫城向外扩散,越远处温度便愈来愈低,到了祈都城外,可见冰雪。

    她伸出手,雪落在她手上,不似方才的轻薄,似乎有一瞬细不可闻的低语,顿了顿才渐渐化开。

    水从她手上慢慢滴下,如一道清冽的酒水缓缓倒入酒杯。

    “本王,倒不曾在此处与人对饮过。”

    陈朔坐于案前,身板挺得笔直,昂然挺立,眉间的英气未曾被牢里的污浊之气掩去半分。

    “臣,不知殿下何意。”

    安王的眼里染上一层冷意,神色不见平日的嬉笑:“校尉在这牢里呆了一夜,未有什么话想与本王说的吗?”

    陈朔神情淡然,道:“微臣不知所犯何事,让殿下不惜抗旨也要关着臣下。”

    他起身,背对着陈朔,话语间有追忆之意,面上却可见狠戾之色:“本王记得,初次见到先生,是在上林丞。本王也是在战场上打拼过来的人,自然欣赏先生年少有为,军功赫赫。”

    安王举起狱卒高举着的案上的一杯酒,在牢里唯一一处天窗之下的光亮处,细细地看着酒杯,继续道:“先生远见卓识,为本王提了不少良策,又是带兵奇才,更是如虎添翼。先生当日与本王说的话,不知现在是否还记得?”

    陈朔不为所动,道:“今天下虽安而不平,五国久分必有祸,不可轻视。臣虽愚钝,只愿助殿下一成大业,复昔日大北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安王顿了顿道:“不错,先生记得,本王也未忘。”他轻笑一声,笑声越来越大,牢里皆是阴森幽冷之气,他神色一变,怒道:“可是你陈朔要复的,是大陈,而不是我大北的天下!”

    酒杯掷于地,碎瓷宛如带着晨露的白荷,却了无生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她看了看远方的都城,灯火渐明。

    “楚姑娘,时候不早了,可要回府?”

    “为何派去的人现在还未归?”

    她的脸冻得发僵,声音细而颤。

    “属下不知。”

    “不知?你若不知,我想我便知你的忌日。”

    侍卫顿了顿,继续道:“属下不知。”

    “去查。”

    “时辰不早了,城门要关了,属下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你若不去,以后也不用回去了。”

    “喏。”

    侍卫得了命令,转身就要走,却见到先前派去太子府的侍卫终于折返。

    “楚姑娘,殿下命你回去。”

    她看了一眼来人,目光里没有一丝感情。

    “我有话要同陈校尉告别,说完便走。”

    她只有这么一句话,也只需要这么一句话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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