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杨祝由北门而入,到六部甚远,定不会带郭朗去六部医治;北门附近设有禁军驿馆,这里平日都有医官坐镇;便向北门禁军驿馆行来。一进驿馆,果然寻见二人。见一位穿着重甲的禁军官长正在为郭朗敷药,郭朗侧卧面向墙边,却是没有声息。

    王思莒急急的低声道:“血可止住了么?”

    一边的杨祝道:“伤口已经敷住了,刚刚诊过脉,却还安稳。多亏了杨大人的白药方子,正好救得颂文一命。”

    王思莒向来就是在刀头上混饭吃的,却才城外一见郭朗伤势严重,便即提心吊胆,生怕有什么闪失。此时听说郭朗有救,心中立时感激不尽。他知道这皮肉之伤常常失血致命,若是将伤口止住,便算救回了七分性命。郭朗生就健壮,过了这一时三刻便无可担心了。

    王思莒见这军官手头忙完了,众人出了房间便一拱至地的谢道:“杨兄救命之恩,兄弟终生不敢相忘!”

    这位杨兄道:“举手之劳大人客气了。却不知跟何人动手伤成这样?”

    王思莒也不隐瞒道:“刚刚在城外盘查可疑之人,却是一伙恶匪,说不得便动起手来。”

    这位杨兄道:“还未请教大人姓字?”

    王思莒道:“兄弟刑部王思莒,这位是杨祝,受伤的兄弟叫郭朗,也都是刑部之人。”

    杨军官道:“下官姓杨名琇展,便在这里职守。”

    王思莒道:“杨兄与我等有救命之恩,再也不必以官阶相称。杨兄这行医用药的本事是从何学来?”

    杨琇展道:“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先祖是前朝郎中,平日磨炼草药,施作符水;小弟祖祖辈辈都懂些治伤救命的方子。倒叫王兄见笑了。”

    王思莒道:“不敢。我这位受伤的兄弟伤势不轻,能否借此地将养几日?”

    杨琇展道:“大家都是朝廷之人,不必拘泥。这位郭兄便在此地养伤好了,我自会派人照料。”

    王思莒道:“如此有劳了,郭朗的一切随身物事,我会派人送来。”

    王思莒与杨祝辞了杨琇展便回衙门带着衙役、仵作重又出城,回到之前打斗之处。谁知山匪的尸首却已经不见了,只留地上血迹斑斑。

    杨祝奇道:“这些尸首哪去了?难道那沈同等我们离开重又回来将尸首收了去?”

    王思莒道:“我看却不是如此。这沈同几人吃了败仗,定是不敢犯险回来收尸。若是一个不小心,再将自己陷了,岂不是成了笑话了?”

    杨祝道:“正是。这几人逃走之时将受伤的山药蛋子一一射死灭口,自不必再回来收殓尸体。难道另有人将尸体收了去?”

    王思莒令一干衙役回刑部候命,转头道:“我们既然认识沈同,山寨中人自是没什么可隐瞒的。但你可曾想过还有旁人不想露出自己的面目?”

    杨祝恍然道:“你是说刘魁怕我们知道了他勾连山匪,却将这些尸体销毁?”

    王思莒道:“正是。我猜这刘魁定是派人远远哨住这两辆大车,他见变故一出,定然怕暴露了自己。便趁我们送颂文回城之时,叫人将这些尸首都收了去。到时候这刘府的程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自然可以一口咬定不知此事。咱们又没有凭据,自是拿他没辙。”

    杨祝道:“只是这刘魁富到了流油,却为何犯险要与金苍寨勾连?”

    王思莒道:“这些黑道上的人物往往都有瓜葛,咱们明日到刘魁府上先打探打探他的动静再说。”

    杨祝笑道:“看这老头子会不会给咱们逼得屙湿裤子。”

    王思莒道:“适才打斗的时候,那沈同喊过一个山匪的名号,却叫铁犁。咱们须得查查这个铁犁兄是何许人也。”

    两人回到王思莒府中,见两大车的丝绸正停放在后院中。娄管家出来迎接二人道:“老爷回来了。却才有两个车夫赶了这两辆大车进来,只说是老爷吩咐的,却又不说原由,慌也似的就走了,留下两车绸缎在这。”

    王思莒道:“是我吩咐他们运来的。这两辆车上是什么物事,打开看看才知道。”

    三人一起动手将车上一匹匹的绸缎卸了下来,却见两辆车上各有一个木箱放在车底,却是用绸缎堆起盖住,此时方才得见。两个木箱却是用铜锁锁死。王思莒取出剑来砍落铜锁,只见黄光闪闪的两箱金砖摆在箱子里,每箱都有不下两百两。三人都惊了。

    王思莒本就料定箱子里定有什么贵重之物,否则金苍寨不会派这许多高手出山围护。他为官数载,大大小小的场面也见过不少,但看见这黄金百两仍就是一惊。

    他心道:好家伙,这山药蛋子加上盐贩子果然是出手不凡,随随便便就又几百两的黄金往来。咱们衙门之人,每月就几两的碎银俸禄,要挣来这黄金百两,一辈子也是妄想。不过这些金子究竟所属何人?早上发现两辆大车的时候,假赵简一伙人正护着大车出京。看来这些黄金应该是刘魁的。这刘魁应该是与金苍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要向山匪奉上敬供。刘魁乃是巨富之人,自然能拿出这百两黄金。而金苍寨却派出高手护送黄金进山,一路上打出刘府的招牌,故能畅通无阻。只是这刘魁为何要向金苍寨上贡?这刘魁虽是贩私盐起家,但早已是修成金身,黑白两道通吃。他连堂堂刑部侍郎都能随随便便的叫到街上,可见面子之大。按理说他这种人是不用理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山匪的,但几百两黄金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此刻多想也是无用,明日去刘魁府上拜侯一下这位“京城第一盐贩”,看看他如何应对。

    此时杨祝跟娄管家仍是瞪大了双眼、合不拢嘴来,倒似要把这些金子看进眼中去。

    王思莒道:“先将这些金子运进地库里,再细细称过,看看一总有多少两。”

    他说了两遍,娄管家才缓过神来,牵着马车去了。

    杨祝道:“大人以为这些金子是归谁所有?”

    王思莒道:“我猜这些黄金乃是刘魁向山匪进贡之物,但一时还想不到原由。对了,你可还记得那沈同的招式?”

    杨祝道:“我没有跟他交手,只远远看见大人与他过招。当时情势急迫,却不怎么记得清。”

    王思莒道:“这人武功招式出自天龙门,虽然出手时此人故意穷极狠辣,但趋退之间可以看出定是天龙门弟子。”

    杨祝道:“大人的意思是去天龙门查问此人?”

    王思莒道:“这倒不用,先放着他不管。这几日颂文养伤,你便叫刘方同我们一起去刘魁府。”

    杨祝道:“大人是要叫刘方……”

    一句话还没说完,看到两人之闯进后院来。王思莒一看,却是马氏兄妹。

    只见马云儿便如一阵晨风般飞步来到跟前道:“王大人,你这堂堂郎中府,怎么连个看门迎客的都没有,搞得我们以为走错了地方呢。”

    马云儿口齿伶俐,说话就像连环炮般叽叽喳喳的讲个不停。

    这时马盛方才急急的追进来,手中却提了一个大大的食盒子。

    马盛道:“王大人请别见罪,刚刚拜访贵府,前院中却是没人,看来贵府定是事忙。我兄妹二人便来此寻找,请勿见怪。”

    王思莒笑道:“这有什么怪罪之处?两位既然来访,便请到书房坐坐。”

    四人来到书房坐下,娄管家在后院还没出来,王思莒只得自己去烧了水一一奉上热茶。

    马云儿笑道:“王大人亲自侍奉上茶,搞得我们倒像是钦差大臣似的。”

    王思莒也笑道:“我的府中冷清,平日倒也没人来坐。两位今日造访,却也比钦差大臣金贵的多了。”

    杨祝道:“要是有每个钦差大臣都送好吃的来,我们这是求之不得呢。”

    马云儿见他看到食盒,便笑道:“你怎么知道里面是好吃的,说不定是一块大石头!”

    杨祝道:“人道‘千里送羽毛,礼轻情意重’,姑娘大老远的送来,就算是块石头,在下也必定笑而纳之。”

    马云儿还待相辩,马盛向王思莒道:“今天我兄妹二人造访也没有什么事儿,昨日云儿亲手包了饺子,今天特地送来想叫大人们尝个鲜儿。两位大人请勿见笑。”

    王思莒道:“倒是费了两位一番心思!两位若是方便,大家一起吃个饭如何?”

    马盛道:“如此便叨扰了!”

    王思莒道:“哪里哪里。”道声失陪,便去后院张罗。

    王思莒一走,马云儿道:“这位堂堂郎中大人的府第怎么这么安生?好像这个宅子里总共就没几个人。”

    杨祝道:“王大人素来节俭,这府第虽大,但加上王大人自己,一共也才三四个人。”

    马云儿睁大了眼睛道:“三四个人住这么大一处宅子啊!你们王大人是不是将银子都埋在了墙头底下,舍不得拿出来用。”

    杨祝笑道:“你以为我们公门之人是开钱庄、赌坊的财主吗?却哪有那么多银子来藏?说起来您两位马老板都要比我们这些当差的富裕呢。”

    马云儿道:“才不信呢!谁不知道你们衙门的人都不是靠俸禄为生的!”

    马盛忙道:“你小孩子家,净要乱讲!”转又对杨祝道:“舍妹年幼无知,口无遮拦,大人不要介意。”

    杨祝道:“马小姐说的也是,当今朝廷官吏不贪金不捞油水儿的真没几个,倒叫两位见笑了,今儿个你们就见到了两个。”

    马盛道:“王大人那日为我兄妹二人主持公道,却得罪了恶霸,我二人就已知道王大人是个清官。像两位这样的官长,确实甚是少见。”

    马云儿见两人谈到此处却无从插嘴,便道:“好啦好啦,我不过是一句说笑,你们两个就忙的跟个什么似的。不和你们说了,我去看看王思莒干什么去了。”

    马盛道:“云儿不要乱走!”话才说出一半,马云儿却像一阵红云般飘出门去了。

    马云儿直穿过门廊,道后院来寻王思莒;左走右走却来到了一处园林,园子里草木春芽初发、鸟鸣处处,好不清新。她心下好奇便要进园林中游玩,却见脚下草中藏着一个石碑,想是年深日久,石碑已经乌青了。马云儿拨开乱草,见石碑上刻着“俯仰盈春意,四顾满琳琅。云河仙翁康定元初手题。”

    马云儿道:“你叫云河仙翁,名中也有个‘云’字,跟我渊源甚深,看来一定要进去走一遭了。”

    园子不甚大,却布置的有声有色;山石嶙峋错落,石桥也是细细雕琢,又是百年风霜磨砺,别有一番诗意。

    马云儿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好像有说话的声音,心道定是王思莒,便向声音寻去。转过一处假山,却见王思莒正与三人说话。这三个人打扮奇特,说是老爷,却都穿着粗布衣裳;说是下人,这三人体格雄壮,气势逼人,一看就不是人下之人。一人生的满脸胡须,一看就颇为瘆人。

    王思莒显是听到了马云儿来到,便回头道:“马小姐请近前来!”

    马云儿走前道:“我道你怎么一去不返,原来这里还有客人哦。”

    王思莒道:“倒是在下失礼了。这位是‘云盛陶坊’的二掌柜马小姐,马小姐烧的一手绝好的瓷器,那是没得说的。”转又向马云儿道:“这三位乃是我的朋友,你便叫他们大哥、二哥、三哥吧。”

    马云儿见王思莒瞒下三人真名,也不介意,笑道:“见过大哥、见过二哥、见过三弟!”转又向王思莒道:“再见过四哥!”

    三人中的大哥道:“马小姐安好!”

    那三哥却道:“我定是比你年长,你怎么不叫我三哥?”

    马云儿道:“呦呦呦,不害臊,你年纪轻轻怎么能作三哥?作三弟却是正好。”

    那位三哥年纪也就二十一二岁,和马云儿年纪相当。忙道:“我是嘉隆二年生人,今年正好二十岁,你却是多大?”

    马云儿道:“我呀,我是嘉隆元年的生日,刚刚好好大你一岁!”

    那三哥猜她多半是跟自己斗嘴,看她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王思莒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便去书房说话。”

    众人回到书房,杨祝一见三人,立时一愕。王思莒却向马盛介绍了三人。

    这位大哥道:“非是怀谋兄见外,不以我三人真名相告;这江湖中的事儿,两位也不必牵扯进来。在下痴长各位几岁,便权作一回大哥,两位不必请不必介怀。”

    马盛一听到“江湖”二字便忙道:“不敢不敢,大哥一看就是做大事之人,咱们叫一声大哥也是不怨。”

    三哥此时便笑道:“你怎知我们是做大事的人?说不定咱们却是劫路的匪徒、海上的强盗呢?”

    大哥、二哥急忙道:“三弟,不可乱讲!”

    马云儿笑道:“你要是匪徒强盗,这里王大人第一个就把你抓住了!”

    三哥笑道:“要是王大人跟我们同流合污了呢?咱们便都是山大王,你们岂不是掉进了匪窝里?这位马兄还好,马小姐你恐怕要作压寨夫人了!”

    马云儿立时俏脸绯红,嗔道:“等我作了压寨夫人,第一个先把你这小鬼砍头!”

    三哥笑道:“说不定……”

    王思莒见二人斗嘴,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下来,便插话道:“各位既然都在小弟家里,不管是贼寨也好、匪窝也好,小弟都要尽了这地主之宜。这是上等的绍兴茶,各位倒是可以品尝一番。”

    杨祝道:“这吃茶却要有个讲究:这茶放入壶中,先用滚水烫过,这是第一道茶。这第一道茶却是不能喝的,然后再加热水冲泡,方才能喝……”

    大哥道:“这江南之人事事精细,想不到吃茶也有这么多讲究。”

    三哥忽道:“就是啊,你们江南之人事事精细,凡事鸡毛蒜皮的小事无不斤斤计较。看来还是我们辽东之人好些。”

    马云儿立时怒目相向,嗔道:“既然你们辽东这么好,干嘛来我们江南?”

    三哥悠悠的道:“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咱们三个却是‘己所欲施于人’,既然有这么一丁半点的长处,便来此地教化土人,好叫天下人知道知道。”

    马云儿斗嘴却是斗不过他,只气得俏脸绯红,还待强辩,娄管家道酒席已经备好了,各人便入席就坐。席间两人又是唇枪舌剑的斗嘴,王思莒等几人只得暗自苦笑。

    好不容易挨过这顿饭,马氏兄妹告辞。杨祝也告辞离去。

    王思莒回到自己房中,见火盆里的炭火正旺。想道马云儿天真烂漫甚是好笑,不久便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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