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懒虫们,起床啦!”天刚蒙蒙亮,棘就过来掀天宇和炎的被子了。周围闷热得很,外面似乎是下雨前的阴天。
    “啊呀呀,困死我了!”炎迷迷糊糊还在抱怨着,但也还是乖乖地在穿着衣服。
    “小宇,今天有任务,咱们现在就要去行政村里走一趟。早饭估计也得在那里吃了。”棘坐在炕沿,拍着天宇的脸说道。
    天宇一听有任务,不敢耽搁,也晕晕乎乎爬了起来。等他穿好了衣服,来到院子里一看,医疗小组负责这次任务的五个人就差自己了。
    “天宇还是这么贪睡啊。”一个叫楆的四十来岁男人打趣说道。
    天宇赶忙道歉道:“对不起,俺耽误大家时间了。”
    “耽误的不是我们时间,”楆又接着说,“是别人的生命。”
    “好了好了,就像你说话的工夫能救人似的!”另一个叫薇的女人说道。
    棘赶紧说道:“嗯,我们赶快走吧!”
    于是一行人急急忙忙就往行政村赶去。那个叫楆的男人心情好像不大好,一路上一直在找别人的茬,嘴一刻也没闲着。这时棘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楆,你要是再继续扰乱大家的心境的话,”棘继续在头前走着,脚步没放松一步,“小心我不饶你了!”
    听语气,棘不像是开玩笑,楆道了声歉就赶紧闭上了嘴。
    “嗨,要我说,小两口吵架也是很正常的。”一个叫箐的三十来岁的清秀男子说道,“你也不用太在意了。”
    “什么啊?又被你老婆欺负啦?哈哈!”薇大笑着。
    楆蔫声蔫气地说:“嗨,这回她是真的不想再和我过了。”
    天宇心想:像这样心情不好就要找别人麻烦的人,鬼才愿意和他在一起生活呢!
    薇逗趣道:“不过也好,看你动不动就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们也有点心疼不是。”
    众人哄笑一片。只是棘依旧走在最前面,不知道是什么表情,而且步子飞快,简直就要用上轻功了……再看看其他人,虽然依旧说笑中,但步子较棘却半步也没有落下。
    天宇心中开始有些忐忑。
    他们刚到行政村口,就看到坤正带着十来个人在那儿等着呢。棘一行人停止了说笑,阴暗的天和坤阴沉的面孔让天宇格外的压抑。
    坤见他们来了,赶紧就迎了上前去,语气稍有些激动地说道:“你总算来了!”
    棘忙问道:“病人的病情怎么样?”
    “完全符合那个病的病征。”坤旁边的人说道。两群人汇到一起走进村里。
    “病人完全隔离了吗?”棘边走边说道。
    “是的,接触者也被隔离了。一切工作已照之前白的方法安排妥当,病人和接触者的排泄物都已严格消毒!”棘身边一个半百老头说道。他叫枸,也是医疗组成员,估计是棘之前派到这里的先遣队员。
    “干得好。”棘说着便随众人来到一个大院子里,“国民政府方使者前些日子送来的抗生素还有吧?”
    “由于控制使用,所以根本就没用多少。”枸说道。
    “那就好,”棘又对身边的箐说道,“取三针过来,再拿几支备用注射器。”
    箐答应一声便几步飞奔了出去。
    “对于接触者,就先给他们些解毒药方,”棘对楆说道,“并严格观察,稍有动静马上来报。”
    楆也快速走了出去。剩下的人穿上了一种特制的衣服,袖口、裤筒口、领口和腰部都用绳子扎得紧紧的,又用一层带有异味的布把头蒙上——严严实实地把人裹住了。之后棘带着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天宇一眼,天宇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
    “让他去能行吗?”坤问道,“毕竟他没多少经验啊。”
    “没问题,”棘笑了一下,“经验是需要经历的。将来这孩子还有可能接我的班呢。”
    最后进入病人房间的只有棘和提着药品及设备的天宇两个人。踏入病房的一霎那,天宇便感觉像是有无数小虫在侵蚀着自己密不透风的衣服,一种浑身的不舒服。跟着棘的医疗队满村跑了不短的时间,但是遇到这么紧张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这是一件不小的房间,但窗子很小,而且在墙上很高的位置。一束并不是十分明亮的光芒从窗子斜射进来,刚刚照到那靠墙边炕沿的位置。天宇刚刚把身后隔着走廊的门关上,棘在门口站住。
    “作为一名医生,就要随时面临死亡。”棘隔着面罩冷冷地说。
    天宇点了点头,笑道:“你就不用担心俺了。”
    二人继续向前走,终于看到那个病人。天宇已分不清他(她)是男是女,面部成紫红色,已经浮肿得不成样子,腮部也肿出了两个大瘤。但那人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在兴奋中。天宇怀疑那人到底还有没有意识。
    棘朝那人的面部伸过手去,天宇怕那人突然做出什么怪异的举动,随时准备着应付紧急情况。只见那人“哇”地大叫一声,朝着棘的手咬过去,天宇赶紧将棘拉到一旁,躲了过去。
    “是鼠疫?”天宇问棘。
    “嗯,我们这里叫做黑死病,因为是沿用西医的治疗方法。”棘说着,摆脱天宇的束缚,又坐到了那人的身边,“你怎么知道这种病?”
    “俺听青寿说过。”
    “哦,那个男人……”棘稍稍沉思了一下,但她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沉思的时候。
    炕上的病人一直在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棘,如果身体还利落,恐怕早就对棘发难了。这时棘捉住病人的左手,用手揉捏着,并将一股真气由病人的中冲、少冲穴传了过去,紧接着又双手按压着手掌的心穴、大陵等穴。
    “是我呀。”棘柔声说道,“好姑娘,不要害怕,马上就能治好你了。”
    病人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表情也随之平静了。
    这时棘又对天宇说道:“替我检查一下她的舌头。”
    “绛紫。”天宇掰开她的嘴说道,又看了看病人的鼻子,“有衄血。就是所谓的‘黑死病’,错不了。”
    “把她的衣裤解下来。”棘仍双手按着病人对天宇说道。
    天宇照做,发现病人的腋窝及腹股沟处已肿得高高的。看着那已完全走形的躯体,天宇呆呆地站着,动不了一下:这就是所谓的生命?竟是这样脆弱的不堪一击!
    这能算是活着吗?这能叫做死亡吗?天宇从来就认为自己是不怕死的,但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天宇想象着让病魔缠着,腐烂全身,向死亡慢慢地接近,却不是干干脆脆地一下的过程。眼前明明就只剩下绝望了,脚步却依旧半步也慢不了……
    “你在想什么?”棘看着天宇在发呆,问道。
    “没……”
    “她已经睡着了。”棘轻轻地放开病人的手说道,“递给我刀子。嗯,对,就是这把。现在你在旁边看着就好。”
    棘将病人腮部、腋窝、腹股沟处的肿瘤切出一个小口,用一个特制的软管将肿瘤中的脓水引流到一个瓶子里。不一会儿,病人身上的肿块就消去了很多,肤色也由黑紫色变得浅了一些。棘又用注射器为病人打了一针抗生素。
    其实这些都是天宇之前闻所未闻的治病法子,每一招都让天宇叹为观止。似乎无论遇到什么病,只要有棘,就一定会有希望。她就是神。
    当天夜里,棘把大家都打发走了,只有她和天宇在行政村里暂居处等待着病人的病情发展情况。暂居处是一个不大的木屋,里面并列着两张床。棘在油灯下看着一本叫做《人身说概》的书。
    “郑蒙没教过你杀人吧?”棘突然将书扔到一边问道。
    天宇摇了摇头,“当然没有。他经常说,一个人没有权力去剥夺任何其他的生命。说实话,除了为了填饱肚子,不然他就不让俺伤害任何活物了。”
    “是啊,生命……多么脆弱的一种神圣。”棘叹息道。
    “死亡又是多么恐怖啊。”天宇小声说道,似乎又在自言自语。
    片刻的宁静中,从窗子飞进来一只蛾子,在油灯处转来转去,最后当翅膀接触到火焰的那一刻,便如流星一般坠落到地面。
    “人们畏惧的不是死亡。”棘看着蛾子说道,“畏惧的是怕没等找到值得为之死去的东西便死去了。”
    天宇此时稍有惊异地看着这个女人。
    “不是吗?为自己值得奉献生命的事业死去,那才是人生最完美的终点啊。”棘继续说道,“只是到达梦想的路通常会迷雾重重,障碍重重。看不穿的人就会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老去。那种绝望是与死亡的相互凝视,却远比死亡更可怕。”
    “所以你才要做医生。”天宇仿佛看到棘的身后有一种淡淡的光环,“扫除人们路上的迷雾和障碍。”
    “这本身也是我值得付出生命的归宿。”棘轻轻一笑道,“当然还会有其他原因,比如我妹妹的影响。”
    “她一定是个好人。”天宇知道她指的是白,但他并不想点破这点。
    棘点头道:“嗯,在我心中她是个真正的圣人。”
    天宇看着棘认真说道:“你在俺心中也是个圣人啊。”
    “得了吧!”棘叹了口气说道,“我连称职的母亲都算不上啊——兰和炎平时可没少埋怨我。一个母亲都做不好的人,贤者尚不可及,还怎么能称得上圣人啊!”
    “俺想他们会懂得你的。”
    棘做了个鬼脸,“才怪。”
    夜已深,二人熄灭了油灯,稍做休息。睡梦中,他们也时刻为病人的病情做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如同战场上的枕戈待旦。
    结果第二天天还没亮二人就被惊醒了:有人报告说病人的病情正在恶化!
    二人起床都愣了一下,在确定不是做梦后,棘和天宇赶紧起身便跟来人往病房赶去。棘问道:“那接触者怎么样?”
    “接触者并没有出现什么病征。”
    棘看起来依旧是那么冷静,“现在有多少人知道这里的情况?”
    “没人知道,我是第一时间通知二位的!”
    “好,先保留这里的情况。”棘命令道,“随后把病人的家人找来,我要跟他们面谈。”
    “明白了。”
    “嗯,要保守情况,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知道吗?”
    “是,完全明白!”
    那人走了,棘和天宇都呼了一口气,心想:这病总算没扩散出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但当走进病房时,天宇心中的那种“万幸”感就马上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个所谓的“女孩”已经不再有生的迹象:全身浮肿发紫的身体,暴突的眼睛,血糊糊的嘴和鼻子……一层死亡的阴霾轻轻地盖在她一动不动的躯体上,可是她仍然有呼吸,她的瞳孔将两人的身影映射了进去,她在渴望生!天哪,她把希望全寄托在了这已无计可施的两个人身上!
    棘坐在炕头,对女孩轻松地笑道:“会好的,马上就会好的!”
    那女孩臃肿的脸上竟浮出了一丝笑意……
    随后棘和天宇两人便出了房间。天宇没有多问,他不想知道棘是不是在欺骗女孩。也许答案很有可能会是冷酷无情的……他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去哪,也许只是告知酋长,让他准备将女孩的尸体焚烧掉……
    他们换了衣服,在医院的会客厅稍坐。随后又来了一对夫妇,正是女孩的家人。天宇不知道棘要干什么,他猜有可能只是要告慰一下死者的亲人吧。
    不对!这是咋想的,那个人明明还没死,而自己却已把她当做了死人——难道真的要这样就放弃了吗?
    出乎天宇意料的是,棘并没有进行所谓的告慰,而是在详细地调查着病人病发的日期和期间的举动。对于女孩的病情,棘只说是“还好,完全可以康复”。
    没过多长时间棘就让那两人回去了。但临走前,那对夫妇中的女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棘,却也没说什么。
    天宇突然恍然大悟:难道,棘又要使出那种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法术了吗?
    棘和天宇再次进入到病房,棘坐到女孩的身边,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孩那紫色的面颊。
    “一切都会好的。”棘轻声说。
    一阵银光闪过,刺眼的亮光之中,天宇看到那女孩的身体在一点点复原,面部的颜色在渐渐恢复正常。有可能是一种错觉——天宇看到了时光的回转,而女孩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女孩恢复健康时,棘昏倒了。天宇和医疗队的人把她运回家,兰看到棘晕倒时只是呆呆地站着,也不说一句话。待前来看望的人们都散去,已是夜里。她和天宇守着棘,静静地在炕上坐着。
    兰依着天宇的肩膀。昏暗的烛光下,他看到了她的莹莹泪花。
    天宇问道,“咋了?”
    “郑大哥……”泪水浸透天宇衣服的速度加快了,兰在哽咽。
    天宇轻轻抚摸着兰的头,告诉她棘只是累了,会没事的。
    “她是不是又使用那个让人起死回生的法术了?”兰问道,其实她已知道答案了。
    “俺一直忘记问,那个法术到底是咋练成的?”天宇说道,“或许俺学会了,就能帮棘减轻负担了。”
    “我不会让你学的!棘也将是最后一个使用这个法术的人!”兰啜泣着说道,“说简单了,那种法术就是拿自己生存的时间来更换别人的时间。”
    “是用生命换取生命?”
    “不,说是用命运换取命运更贴切些。”兰深深地叹着气道,“白的早死就是因为太频繁使用这个法术了。”
    “但她不是被日本人害死的吗?”
    “所以才叫命运。”兰又继续说道,“被缩短时间一方,不只会因为生命衰竭而死去,而是因为恶运。”
    “咋会这样……”
    “你们都觉得她很伟大是吧?”兰问道,“但我和炎只会觉得她自私。她想为她的事业而死,而我们都只是她梦想的牺牲品——她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恨她!”
    天宇脑中空白一片,又不断地机械般地思考着:咋会这样……
    甚至还有棘的自责……那对夫妇的奇怪眼神……兰和炎的责备……
    咋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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