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听一阵“砰砰”的敲门声。随后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月色下一个黑影破门而入,一个女人尖叫了半声,随即停止,似乎是被人堵住了嘴,或者切断了喉咙。
    箩筐、锄头、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月光透过不大的窗子映出了一个清贫农户的室内场景。照不到的阴影下,一个农家女子在门后呆呆地站着,眼神已惊恐得近乎呆滞。她身后正有个人用手捂着她的嘴,鲜血从那只大手滴到了女子趿拉的布鞋上……
    女子全身不住地颤抖着,她身后的男人在她耳边小声说:“听话,别出声,我保你没事。”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有人粗声喊道:“他娘的,明明在这附近,怎么没了?”
    “挨家挨户的搜!”
    “是!”
    那男人将那女子带到床边,剥去了她的外衣,让她躺在床上,又把被子盖到了她身上。
    “现在,闭眼睡觉。”男人命令道。
    那女子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咣”,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女孩惊起,又赶紧用手拉住欲滑落的被子。一个士兵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一见到那女子,马上就显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说道:“哈哈,小妹妹,是不是把要犯藏到你被子里啦?快掀开让我看看!”
    那士兵正要抓那女子的被子,却听外面有人喊道:“没发现要犯的赶紧归队!不准欺负老百姓!”
    “他娘的,头儿什么时候这么正经了,真他妈扫兴!”那士兵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那女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显然是被吓了够呛。待马蹄声走远后,那男人从阴影处显出了形。
    “真是得罪了!”那男人抱拳行礼道。借着月光,天宇认出这个人便是幽。
    女子不说一句话,只默默地将衣服穿好
    幽以为她不原谅自己,便又道声歉。那女子看着幽,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幽试探着问道:“你不会说话?”
    那女子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幽叹了口气,“那在下就此告辞了。”
    他转身朝着门口走着,突然狂吐鲜血,在门边栽倒了下去……
    一阵亮光散射开来,躺在床上的幽慢慢睁开眼睛。那哑巴女子将一碗热汤端了过来,看着他静静地笑着,微微泛黄的头发胡乱地扎成个髻子盘在脑后,阳光下,那瘦弱矮小的身子却充满了朝气。
    幽感激道:“谢谢你救我。”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坐在床榻边喂他喝汤。
    幽又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指了指窗外,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屋檐下的一个燕巢。
    “雀巢?不对,不好听……你叫燕子?”
    女子点了点头。
    幽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把我交给官,会有很多好处的。”
    燕子没有回答,继续做她该做的事。
    幽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赶忙问道:“燕子,你有没有看到我身上带的一封信?”
    燕子在柜子里把幽的衣服翻了出来,找到了那封信,交到了幽手里。
    “谢天谢地,还没弄丢!”幽接过那写在绸缎上的信自言自语道。
    那封信竟然是白起的血书:
    “待尔读此书,吾已归于土。切莫感悲凉无望。我之将去,祭以我名坑埋者,赵军四十万众矣!四十万生灵,亡之于我!亡之于我!……往事已无可追,但求赎过于来日。然吾终日囚之于斗室,秦兵严戒,唯终日苦思而不得力行。罪过之意,与日无减有增,是以但求一死矣!……”
    幽读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狠狠抽了自己好几个巴掌,吼道:“我早些来救你,你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啊!都是我的错!”
    燕子看着心疼,抱住他的手臂,哀求地看着幽,不想让他再折磨自己了。
    幽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燕子说道:“妹子,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我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账!”
    燕子还是那样看着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幽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心境平静下来。又接着往下读:
    “吾已来日无多。治世之期盼,写于此,望有朝传于雪狼门下。天下大同者,民志归一。非向善者,则不足以谋。所谓治世,天下物皆为公,天下民皆为掌事。生存之权,其弱者与强者无异;议事之所,能言者与善思者同在;造物之地,瘦者与壮者共奋耕。人言尽善,视恶者如粪土。
    我亦常思今之失利为何,然久日不得其思。吾尝以死伤者痛惜,是以但求以少胜多,放敌而避杀戮。然执政者不以为然,皆为杀敌慑敌之徒。至此,难免为之利诱。若试从政者修佐之,不知可为行否。然今乱世,世道人心皆不可测。一家者,非情不以为建;一族者,非信不以为建;一国者,非志不以为建;治天下者,非人心向善而不以为建!雪狼盼之治世,暂无法可得。且小避山中,以自身探其求治之路。待乱世过,便可以此行之于政,则有望矣。
    然需谨记,政者,非民为主也。此为无框民之法而无奈物也。待治世有望之日,且废政!”
    “暂无法可得……”幽机械地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感觉自己的心正慢慢地变冷,“果真是无法可得吗?”
    燕子看着他迷茫的眼神,紧张地摇晃着他的胳膊。
    幽突然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就不能把天下所有的恶人都杀掉呢?那样天下不就是都人心向善了吗?”
    燕子被吓得立即跳开幽的身边,用一种看待怪兽的眼神看着幽。
    幽对燕子说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要杀你。”
    燕子跑出了屋子,那一天都没有再回来。
    已是夜里,幽躺在燕子的床榻上,打着响亮的呼噜。这时房间的门帘被轻轻地撩了起来,黑暗里,寒光一闪,一把利刃刺向了幽的喉咙。
    “什么人!”幽大喝道,同时立即抓住即将割断自己喉咙的匕首。他刚想用力,将这刺客的手脖捏断,但他突然发觉这是一只女人的手。他仔细一看,刺客竟是燕子!
    “你要干什么?”幽惊讶地问道,但他问完才想起来她不会说话。
    燕子挣扎着,用另一只手击打着幽,又用脚踹着幽。幽不但不予理睬,还松开了燕子拿匕首的手。
    “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杀就杀吧。”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刚刚要知道是你,我就继续装睡了。”
    燕子呆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抛下了匕首,瘫在床边的椅子上。
    “你认为我是杀人魔是吧?”幽又继续说道,“其实你猜得差不多了,我杀过几十万人!你救了我就会导致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丧命!怎么样,你害怕吗?你后悔吗?”
    “啪!”燕子给了幽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便跑出屋去。
    清晨的阳光照到了还在睡觉的幽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睛,伸了个懒腰。不知过了多少天,他的伤情似乎是好得差不多了。
    “看来这丫头是换了战术了——她想把我饿死啊。”幽自言自语道,迷迷糊糊下了床,穿好了衣服,走出了房子。
    没走两步,他就看到了燕子:她正站在一段挺繁华的马路边上卖竹筐呢!
    幽正想着要怎么上前跟她搭话,却看到有四个男子朝她走了过去。幽立即警觉了起来,听着他们的对话。
    “哑巴妹子,哥哥我最近缺钱了,借点出来呗?”四个男子之中的一个用无赖的语气说道。
    看出他们只是些地痞无赖,不是官兵,幽也就放心了。他走过去,一把将那说话的人拎到半空中,刚要给他一拳,却被燕子抱住了手臂。
    燕子竟用求饶的眼神看着幽,而且一直在摇着头。幽将另一支拳头攥得咯嘣咯嘣响,却还是将那人放了下来。哪知对方落地之后,刚喘过来几口气,便从同伙手里抓过来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狠狠地打在了幽的右脸上。
    幽的右脸被打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不停地流着血。但他却面无表情、纹丝未动,稳得像脚下生了根的大石头。幽用一种杀人的目光盯着那几个男子看。那几个男子被震慑住了,心虚地小声骂了幽几句就跑开了。
    燕子立即拉着幽回到家里。她让他躺在床上,自己则为他细心地处理着伤口。
    幽打趣地说道:“怎么,又不想杀我这个杀人魔了?”
    燕子扳住了幽的嘴,不让他说话,因为说话会导致脸上的伤口裂开。
    幽笑了一下,说道:“希望你不要后悔你为我疗伤。”
    燕子狠狠地瞪了幽一下,继续为他擦药。幽不再说话。二人沉默着,沉默着。这时幽突然抓住了燕子的手腕,他的眼中充满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然后幽将她拉到床上。燕子小声惊叫了一下,但随后就被幽的嘴堵住了唇。他将她拥入怀中,而她也没有挣扎……
    二人的喘息声逐渐远去,天宇再次坠入黑暗之中。
    空气再次地湿润起来,寂静之中响起了虫鸣莺啼。湖水荡在岸边。幽与一个红头发的人坐在湖岸边,就像之前的画面。中间的片段,似乎只凝缩成了幽右脸上的那道永恒的疤。
    “你说你原不打算回来了,我还真是很吃惊。”红头发的炀说道。
    “只要你照我说的做,雪狼就不会有什么大事了。我当然就放心了。”幽笑了笑,说道,“我这粗人只会打仗,留在这儿也闷得慌。所以就想把这个族群的发展交给你们。”
    “妈的!”炀狠狠捶了一下幽的脑袋,骂道,“你小子眼里就根本没有你兄弟的份!”
    “不是,不是……”幽笑着含含糊糊地说道。
    “你妈的也当真了!得了,兄弟这次就原谅你了!”炀突然也释怀大笑了起来,然后又严肃了面孔说道,“那你见到白起先生后,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他说,”幽想了想说道,“他说,只要我们共同的志向如北极星一样的高远,并一直坚定不移,我们就会一直永无止境地前进,直到甚至超越我们所向往的治世……”
    “真的是很复杂……”炀一遍遍地回味着,并没听出有什么破绽,“看来先生的思想又有了新的变化和进步了。”
    “嗯。”幽点着头,却已不敢看炀那充满灵光的眼神。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炀又再次打破了寂静,“由于一路的颠簸,燕子的伤是治不好了,估计就会在这几天……”
    “我知道了,”幽平静地说道,“汩已经把有关于她的情况都告诉我了。”
    炀凝望着湖对岸漆黑的树林说道:“说真的,我还真没想到你能找了个哑巴做自己的女人。”
    “算是缘分吧。她太善良,却又太柔弱了,让我不能控制自己地想保护她。”幽叹了口气,说道,“还说什么呢,她伤成这样还不是我害的!突围的时候又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落得今天的致命伤……”
    “感情的事都是两厢情愿,你也莫太自责了。”炀拍了拍幽的肩膀说道,“那一旦燕子……之后你怎么办?”
    “不知道,”幽摇了摇头,“只是我一个粗人,根本不会抚养孩子……”
    “放心吧,你们的孩子就交给我们吧。正好玦又好像养孩子还没养够似的。”
    幽客气地说道:“那又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少给老子来这套!”炀大大咧咧地说道,“怎么讨了老婆后就文绉绉的了!”
    幽的眼里似乎有了些许的泪花,正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
    “幽……”幽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很沙哑的声音。幽转头望去,却惊讶得向后一仰,差点没掉到湖里。
    “你……燕子,你……”
    “燕子让我帮她把喉咙治好。”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搀着极度虚弱的燕子,踏过及膝高的蒿子,缓慢地朝幽和炀走来,“对不起,这也是我唯一所能为她做的了……”
    幽跪到地上朝那女人拜了一拜,然后赶紧起身上前帮着扶着燕子。
    那白衣妇人跟炀对视了一下,两人各拍了下幽的肩就走开了,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琥珀色的娥眉月小心翼翼地照着微起微伏的湖面。树影斑驳,无声轻摇,围绕着这片只属于他们的小小世界。此刻他们不想再被任何其他的人或者事介入生活中了,哪怕只这一刻也好……
    倚在幽怀里的燕子乏力地眨了眨眼睛,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好似白雪一般反射着湖面的银光。
    “我快撑不住了……”燕子沙哑柔弱的声音仿佛是在幽耳边说着情话一般。
    幽扶着燕子坐到了草地上,轻轻地梳理着她披散下来的那微微泛黄还参杂着银丝的长发,“不要说这样的傻话,休息一会就好了。”
    燕子闭起眼睛,不再说话。浪花轻轻拂岸的声音涌了上来,沉默的幸福,任由天籁之音掩盖。幽亲了下燕子的额头,动情地说:“我的命是你给的。如果你死了,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不要这样,你是个男子汉。”燕子抱着幽健壮的臂膀,眼中突然满是泪水,“你是有力量的人,你的手臂是保护弱者的手臂。保护弱者,明白吗?”
    幽见燕子情绪有点激动,赶忙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保护弱者,然后让每个善良的人都能有平安的日子过。”燕子却流着泪,继续说道,“让天下,不再有流血,不再有战乱。不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个人都能和平友善地生活在一起……你的力量多大呀……”
    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某种意识被唤醒了:那不就是白起先生所说的治世吗?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却依旧是那么遥远啊……真的可以吗?
    燕子蜷缩在幽的怀里,终于又闭上了眼睛。满脸幸福的她梦呓般地说道:“办得到的,幽好有力量……”
    草丛中突然银光一闪,洞箫般悠远空灵的一声尖啸划破了寂静。
    燕子惊奇地睁了开眼睛,然后微笑着,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是不是将死的人就可以看到精灵呢?”
    幽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草丛中闪现的银光渐渐多了起来,如流星般不停地在草丛中穿梭着。不一会儿,湖畔便被闪烁的光芒笼罩住了。
    幽牵着燕子的手,轻声说道:“今晚只属于你和我。”
    燕子不说话,只是笑着,但笑容却掩饰不住她的忧伤。
    伴着一声清鸣,一道银光冲出了湖边的芦苇地,月光下在二人身旁打着旋儿。顷刻间,草丛中所有的银光也都飞了出来。它们一齐发着洞箫般的妙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又由近及远地传开。抑扬顿挫得像湖水的涟漪般此起彼伏,却又像天上的薄云般瞬息万变。
    燕子闭上眼睛静静聆听着。
    想来人生不也是这样吗?一次次如夏花般奋力地开放,一次次如秋叶般无奈地飘零。然而无论是让人感慨万千的飘扬,还是让人肝肠寸断的谢落,这音乐总是那么美妙。无论悲伤还是欢乐,愉悦还是酸楚,爱还是恨,只要真心地相待,总是不乏感动的。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是每个人的世界,即使那些强者抢走了所有表面的浮华,而幸福的泉水究竟还是会灌溉到每个人的心田……
    燕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突然站了起来,牵着幽的手说道:“我们跳支舞吧。”
    幽又惊又喜,赶忙也站了起来,“你的身体……”
    “没关系的。”燕子拉着幽的手,二人在一片银光之中缓缓地旋转着。所有的银光也都不再躲闪,聚拢了过来,围着二人旋转,发出悦耳的低鸣。银光在逆转,时光在逆转,转过了一切是与非,转过了一切遥不可及的梦想,转过了一切战场的厮杀,转到最后全世界只剩下无瑕的纯白……
    燕子将脸紧紧贴在幽的胸膛,“你说我们来世就做两棵树好不好?一株白桦一株松树,在这深山里,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也不用管……”
    “好……好……”幽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因为他的胸膛已渐渐感觉不到燕子的气息。
    他将燕子轻轻放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她。他不敢相信此时的她离自己有一世之遥。四周的银光全隐去了,湖畔死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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