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盈袖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晏清和。

    他依旧手执古卷坐在竹窗之边,茶几上搁着一杯清茶以及一小盘点心,阳光透窗而过,在他的手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顾盈袖轻声唤道:“殿下。”

    晏清和从书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身上,骤然深了深。

    她半揽着被子坐在床上,墨黑的长发披在身后,有几许青丝垂落下来,衬着一张小脸越发苍白如纸,带着几分弱不禁风的病态,唯有一双明眸依旧清亮,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

    晏清和又想起了幼时养的那只皮毛雪白的小猫,巴掌大小,只会用一双圆滚滚的深蓝色眼睛看着人,安静地趴在人腿上一动不动,特别乖。

    平日里的顾盈袖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剑,端庄高雅不过是她做出的一副假象,而真实的她静静蛰伏在不为人知的黑暗里,随时等着最好的时机到了给人致命一击。

    似乎她每次生病的时候都像是一只猫,而且是那种刚刚出生来到人世的奶猫,眼眸干净明亮,乖乖巧巧坐在那里,褪去了往日里的所有锋芒。

    真乖。

    顾盈袖见他望着她不说话,眸底疑惑渐深:“殿下?”

    晏清和轻咳一声,他重新低下了头,装出一副认真看书的模样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大夫刚刚已经来过了一趟,说是宁医女前段时间落了水,身体本就未全好,平日里又思虑太多,再加上昨夜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晕倒。大夫说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顾盈袖眸子微微闪了闪,“大夫没有说其他的?”

    “没有,大夫只是让宁医女好好休养,少些忧思。”晏清和眉目带笑,“说起来宁医女身为一名医者,这身体委实差了一些,有空应该给自己开一些药方好好调理一番才是。”

    自他们相识以来,不是他生病,就是她生病,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

    “劳殿下担心了。”

    晏清和见她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就主动提出告辞,“既然宁医女已经无事,那我就不继续打扰宁医女休息了。”

    顾盈袖浅浅一笑,“此次事情还要多谢殿下,若不是殿下,我还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下次若有机会,我自会报答殿下的恩情。”

    听罢,晏清和眸底笑意浓浓:“你欠我那么多,你想用什么来回报我?”

    顾盈袖本来以为以晏清和的性格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她说完之后习惯性地准备与他客套一番,不料他突然会这样反问她。

    而且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像是……民间那些关于英雄救美的话本子里句子?

    她愣了愣,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晏清和见她呆愣地模样,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宁医女还是好好休息罢,至于报答的事情……”他刻意缓了缓,“宁医女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又温煦一笑,才转身离去。

    晏清和走后,茯苓端来一盘清水,伺候着她简单梳洗了一下,然后将铜盆放在另一个婢女的手中,再接过半夏手中的托盘。

    托盘是乌木所制,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我自己来。”

    顾盈袖拒绝了她的喂食,动了动有些僵硬的五指,伸手准备拿起托盘上的白瓷勺子。

    茯苓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手指上。顾盈袖的手很白,莹润纤细,没有半点瑕疵,落在乌木托盘上越发显得素手莹白如玉。

    茯苓见过很多人的双手,她听说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会用特制的玉膏护养好自己的双手,但是即使如此,也没有哪一双比眼前这双手还好看,仿佛是从小费尽了无数名贵的药材精心调理出来的。

    她心里还没感叹完,就见那手在收回的时候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纤纤素手如花一般柔软得从半空中垂落了下来,好似从云端跌落,看得她心里一咯噔。

    “啪嗒——”勺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碎片。

    茯苓立时反应过来,“半夏,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里收拾干净!小心伤了大人。”

    说完,她抬头小心翼翼望着顾盈袖脸上神色:“大人,我再去为你取一个来?”

    顾盈袖低着头未答话,满头青丝如瀑垂落了下来,挡住了她半边脸,也挡住了她眸底的一片异色。

    静默片刻,茯苓诧异地道:“大人?”

    顾盈袖抬起头来,她的手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力气,伸手将落下的发丝绾在耳后,清浅一笑道:“差点忘记自己身体还没有养好,现在手上没什么力气,连勺子都拿不起了。茯苓,你去换一个新的来。”

    茯苓不敢质疑她的话,行礼退下。

    不过一会儿,半夏就将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干净,茯苓很快拿了一个新的回来,“大人,还是让奴婢伺候你喝。”

    她这次没有再拒绝,乖乖低头一口一口喝完了粥。

    喝完之后,顾盈袖抬起头忽而对她笑了一笑。

    茯苓莫名地背后一凉,垂下头,意识到自己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

    夜里,床旁点亮着一盏昏黄的宫灯,顾盈袖对着灯展开了一封信。

    信是她安插在淮南的探子传来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宁曦已至淮南。

    她淡淡问:“宁曦是何时离开的京城?”

    影一答道:“祭天夜里。”

    顾盈袖眉头微微蹙起:“祭天离现在已经过了好几日,为何这段时间都没有回报?”

    影一沉默。

    “说。”

    影一道:“虽然大夫没有看出异常,但是属下们都看得出来主子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应该好好休养,少些思虑。”

    顾盈袖没料到这个答案,眼底划过了意外的神色。

    影一继续道:“九姑娘从来都不希望主子为她报仇,她只是希望主子能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

    他口中的九姑娘正是顾白芷,这世上除了顾家的人,再也没有谁会唤顾白芷那个称呼了。

    顾盈袖转头看向窗外,夜色如洗,窗外的几根竹子随风摇曳,在窗纸上留下了一道道晃动的斑驳淡影。

    她叹气道:“宁曦对我而言很重要。”

    顾盈袖将信投入了烛火之中,看着信渐渐烧成了灰烬,眼底复杂难辨的情绪仿佛也随着这纸书信一同烧去,燃烧到最后只剩一片死寂。

    静寂里,影一的声音又响起:“主子,最近几日有人在胭脂铺周围游荡,应是有人在查你的身份,已经查到了胭脂铺的头上。”

    顾盈袖淡淡道:“让他们查,最多不过是查出我和太子的师兄妹关系。”她唇边露出一丝嘲讽:“这样正合我意。”

    烛光下,她转头的时候忽而发现枕头旁压着一把匕首,微微一愣。

    她将匕首从枕边拿了起来,再从鞘中抽出。匕首在烛火上反射着幽光,一看就知锋刃上浸了剧毒。

    宣仪是容皇后的独女,而容皇后出自容家。从浮微山的祭天到昨日的牡丹花会,每一桩事情里都有淮南容家的踪影。

    太子手中的□□来自容家,浮微山引开承临军的匪人也是容家派出的,还有今日牡丹花会的刺客,以及宣仪……

    重点是淮南容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天下世家皆以淮南容氏为首,即使是皇室也要让其三分。虽然世家已经不如二十余年前的鼎盛繁华,但也说得上如日中天,何必做出这些事情招人猜忌。若是被人揭露出来,先不提皇室那边会如何反应,单提淮南容氏在民间的百年清誉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世家以文人为主,最是爱惜自身的名声。

    想不出来,顾盈袖就干脆不想了。

    顾盈袖将匕首重新收入鞘中,准备放回枕边的时候手一顿,忽然皱起了眉心。

    她晕倒之后是茯苓换的衣服,所以这把匕首的存在晏清和肯定也知道了。

    他知道了这把匕首,又刻意放在她枕边,这是什么意思?

    顾盈袖手颤抖了一下,垂下眸来。

    他……会不会误会她想要他的命?

    虽然她拿到纸条的一瞬间确实是有这个想法,但是在她接过宣仪抱在怀中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

    ……

    “顾盈袖?”

    晏清和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念完之后,又笑了笑,用一种极其温柔舒缓的声音又念了一遍:“顾盈袖……”

    他低笑着道:“这名字倒是不错,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晏清和坐在榻上,对着明亮的烛火摊上手中探子传来的纸条,上面写着简短的一段文字。

    顾氏盈袖,字愚,城南胭脂铺之掌柜,师从顾白芷,极谙易容之道。其师兄太子,另有一师妹小慧。

    崇初十八年,其随顾白芷入京,后居太子府,三载后搬出。

    崇初二十四年,太子截下宁曦,命顾盈袖以易容之术顶替宁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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