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枝低语过后,皇祖母听罢不耐地挥了挥手,然后单手扶额,靠在塌上的茶案之上凝神。虽闭着目,可紧拧的眉心看得出心里头不是很安宁。

    “怎么了?”我抬眸望了一眼福枝,试探着轻声问道。

    福枝转过头去,忧心忡忡地望了皇祖母一眼,却仍是缄口不语。这时,皇祖母的眼皮忽然动了动,转过头来看着我,唇边挤出一两丝笑意,道:“哀家乏了,你先退下吧。”

    我有些疑惑地望了皇祖母一眼,见她蹙着眉不愿多言,虽然心里头打着鼓,可也没有多问,跪安后便退下了。我刚迈出正殿,“吱呀”一声,宫婢将两扇殿门阖上。就在那一刹,我隐约听见殿中皇祖母的声音,沧桑而喑哑,隔着几道扇门,我听得有些模糊,只听清了一句,“去把皇帝叫来。”

    皇帝?我稍稍一慌神,不知是不是听岔了。究竟是怎样的事,皇祖母还要惊动刘崇明?之前因为魏家之事,皇祖母便已是不悦。后来撤帘一事一出,皇祖母更是与他撕破了脸,刘崇明也不退让,下令让禁军将慈和宫重重围住,软禁了皇祖母。

    现在想来,刘崇明的脾气应该是随的皇祖母,都是说一不二、绝不相让的脾气。除此之外,我在想这其中或许还有一层与虢采女相关的缘由。如今皇上和太皇太后置气,这岂是谁能轻易从中调和的呢?

    北汉历来重孝,依照旧历,皇帝每月都应来慈和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可刘崇明登基以来,自从最初向皇祖母问安时,皇祖母不满他处置魏家给过他脸色后,便再未来过。上次,皇祖母因为虎符之事差人请刘崇明,他也是刻意晾好几日,最终亦是不欢而散。这回倒不知皇祖母还能不能请得动他?

    日影西斜,从偏殿外的花架子上投下来,在窗棂上撒下斑驳葡萄叶的影子。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偏殿,宫人将殿门推开,娘亲正坐在塌上,几缕阳光从雕花窗中洒进来,投在她暗绿色蝙蝠纹的群裾上。娘亲见我回来,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望着我,“太皇太后近来身子可安健?”

    看样子娘亲应该和我一样蒙在鼓中,我不想娘亲担心,于是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宫婢用雕花托盘端了碗冰镇绿豆莲子粥来,娘亲接过来,拿着调羹喂我。我一尝便知道是娘亲的手艺。初夏的天,骄阳已有些炙人,这冰镇的绿豆莲子粥极为消暑。

    那一碗冰镇粥仿佛又使我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样金阳灿烂的夏日,我成天跟着几个堂兄四处捉知了、补麻雀,肆意而开怀地跑呀,跳呀,那时的时光总是过得那样快,一转眼太阳便落下了山。傍晚回房的时候,我已是汗流浃背,筋疲力尽,娘亲每次都会在这时,给我端过一碗莲子粥来消暑。

    娘亲拢了拢我耳侧的头发,微微侧头望着我出神,“你这么久都不在娘身边,娘都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说着,娘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娘亲自从知道刘崇明同意让我来偏殿与她同住之后,便也不像从前那般遮掩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刘崇明既然敢让我住到娘亲身边,他定是有应对之策。

    我握住娘亲的手,低声宽慰道:“雪阳以后再也不离开娘亲了。”

    青梨那几个宫婢不过是些色厉内荏的奴才,自从我带着长乐殿的一些宫人搬入偏殿后,她们都畏着我,全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怯怯地待在一旁,再也起不来势了。不过,我还是觉着她们碍眼,让人随便寻了个名头,便把她们撵回了昭阳殿。

    至于沁儿和他兄长,她们对我陷也陷害过了,刺也刺杀过了,想来阴刀子暗箭终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好好守在娘亲身边,时刻护着娘亲周全。至少不被仗势欺人的奴才欺负,还能让娘亲和从前一般,体面而尊荣地活着。

    娘亲闲来无事之时便教我女红,娘亲虽然眼睛比不上从前了,穿针总要我在一旁打着下手,不过女红活儿还是不减当年。她坐在塌上看着我引针刺绣,不时在一旁指点着。从前娘亲亲自教我也好,请绣娘教我也罢,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只想将我教出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而我那时不懂事,绞尽脑汁想着法子捣乱,在丝帕上胡乱绣些猪狗牛马什么的,教我的绣娘脸都被我气绿了。可如今却不同了,只要能和娘亲在一块,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我手中浅白深红的丝线往来反复,娇艳一朵芍药便有了雏形,俏生生地绽放在雪白的帕子上。娘亲仔细瞧了瞧,含着笑颔首。

    炎炎夏日着实好入眠,我身子越发疲乏了,有时一睡便是小半天。娘亲却总是起个大早,亲自到小厨房里替我忙活早羹,新荷就着冰糖和绿豆一起熬着,闻起来扑鼻的清香。午膳后,娘亲还会去佛前诵经,我也跟随她一起。

    日子好似又藏起了它锋利的尖刃,同娘在一块的时光安适而从缓。我头一回在这森森宫海中寻着一丝安稳,好像外头即使狂风骤雨,有娘亲在,一道槅扇便能隔得彻彻底底。

    皇祖母那儿我每天都会过去请安,她虽然依旧锁着眉,却从不肯告诉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的心便也一直悬着。三日后的一个黄昏,我坐在中庭的葡萄架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出神,那火红的云霞映在浅蓝的天幕上,浓烈中透着几分凄凉。

    “皇上驾到!”忽然,只听着不远处有黄门正扯着嗓子通传。我不由得浑身一颤,好不容易缓过来才松了口气,他不是朝这边来的。

    没想到,他最终还是去了皇祖母那儿,究竟是什么事竟能同时惊动他和皇祖母,我没能抑制住心中的那份好奇。我伸手在嘴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让身旁的宫人都别做声,然后自己则有些鬼使神差地出了中庭,往正殿那边走去。刘崇明没有禁我的足,我去哪都是允的。

    夜幕渐渐落下,夜色席卷而来,泼墨一般,全然掩了云霞涂抹出的画卷。各殿开始掌灯,烛火次第点亮。不过,黄门此时还未点起檐下的宫灯,廊下有些暗沉。

    殿外的庭中立了不少宫人,提香炉、拎宫灯的,都是刘崇明的人。我侧身立在廊下,离皇祖母正殿的暖阁还隔着些距离,可四下静悄悄的,倒也听得鲜明,“废后前些年也不曾薄待你,她如今也知道错了,你且饶过她吧?”我有些意味,皇祖母极少用这种恳求的语气。

    废后?饶过她?难道刘崇明对姑母做了什么?我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尊弑母之人为母,无异于认贼作父,朕的娘亲泉下若有知,岂能安眠?”我听到他冷冷地开口,“生死有命,朕不愿违逆天意。”

    “你这个逆子!”我听见皇祖母大发雷霆,殿外悄然无声,宫人一个个低下头去,连气都不敢粗声喘。

    我正站在廊下在出神,忽然只听得有人朝我走过来,先是喊了一声“谁呀?”我连忙抬起袖子去挡,可那黄门眼尖,一眼便认出来了,朝着我行礼道:“奴才不知娘娘在此,还望辰妃娘娘恕罪。”

    殿外其他的宫人许是听见了,纷纷抬起头来向我行礼,“辰妃娘娘万福!”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如今这声势,内殿怕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连忙转过身,正欲离开,只听得殿门忽然“吱啊”一声急促地开启,我有些害怕,什么都不顾地往前跑去。慌忙间,我回过头瞥了一眼,他立在殿门处,并没有跟过来的意思,殿内的烛火撒在他左半身上,玄色的常服上镀了一层金色的轮廓,而他的另一半身子却隐在夜色里,仿佛要与这夜幕融为一体。

    我踉跄地逃出正殿,依靠在墙根边上大喘着气。我突然有些懊恼,我又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为何要像贼一样落荒而逃呢?如今使姑母陷于危难的人是他!

    我定了定神,扶着宫墙起身,我不能坐视不理。我没有传辇,独自一人径直朝着姑母居住的寝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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