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义放大了图像来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然而事实证明她看到的不错:“软糖”在死亡,准确地说是一部分“软糖”,并且是特定的一部分。

    随着河流中的“软糖”侵占了河流两岸区域,原先分布于那里的“软糖”便开始死亡。说“死亡”并不明确,那比起被迫的“死亡”,更像是一种主动的“凋亡”——荧光的蓝色熄灭,那些“软糖”自动地把体内的水排出去,在草丛里瘪成一滩半透明的、如同海蜇头一样的囊状物。

    毫无疑问是大雨过后顺流而下漂来的“软糖”入侵草原,导致了草原上原住民“软糖”的死亡:那些新来者推进之处原住民们正在迅速地死亡。然而这种死亡却似乎并非单纯因为新来者占据了原住民的生存空间,倘若是因为种内竞争,那么新来者和原住民的胜败关系至少不可能是如此一边倒的局面。

    这更像是某种新陈代谢,来自河流的新的“软糖”释放某种信号,让原本生活在河流周围的老“软糖”主动死亡,就像是衰老的细胞凋亡,给新细胞让出空间。地球动物体内细胞凋亡的例子屡见不鲜,然而“软糖”的这种自主性死亡,是否也与地球动物的细胞凋亡类似?

    任何一个学过一点儿生物学的人都知道,生物的本能是生存,准确地说是传播基因——当然,因为生物的本质就是一种基因操控的生存机器。那么不利于生存,或者说不利于基因传播的性状,在进化的漫漫长河中是要被淘汰的,也就意味着,没有一种生物是可以自发地保护别人、给别人腾出生存的空间,除非它们二者之间有遗传利益的关联。例如亲兽减少自己的食物摄入而把更多食物供给幼兽,同一个族群具有血缘关系的动物会互相保护等等,都是为了自身基因的更好传播,生物的利他性事实上也就是基因的利己性。

    同样,一个人体内的所有细胞,如果把它们都当成生物个体的话,本质上也是因为都具有相同的遗传信息,所以才能够在一起协调运作。血液中的粒细胞(注:一类白细胞,是具有细胞核的)设计寿命只有十三到二十天,并且它们一旦成熟也就不再分裂,也就留存不下它们自己的后代,可以说是完全把“生命”无私奉献给了维护内环境稳定的“伟大事业”中,具有完全的利他性。然而这种细胞层面的利他性却保证了人类机体的正常运转,而人类生殖细胞在繁殖的过程中,也把与粒细胞相同的基因传递给后代。所以这种了利他性是利于基因传递的,而被自然选择保留。

    同理,倘若人体中的细胞突然不打算一起协调运作,想要“自立门户”了,那对于人类这个细胞群体可就麻烦了。就像是获得了无限分裂能力的癌细胞,肆无忌惮地复制分裂,丢失原本的功能,造成机体功能的紊乱,甚至如果不加治疗就会导致人体的死亡,是不利于人类繁殖有害于基因传递的。因此这种无限分裂的能力也就被自然选择出的抑癌基因所约束,来保证机体的正常运转。基因让所有细胞在该生的时候生,在该死的时候死。细胞们互相配合运作,才能更好地繁殖后代遗传基因它本身。人类作为一种多细胞生物中的佼佼者,远比地球上单细胞生物中的明星——大肠杆菌——在宇宙中分布得广(并且也生活得更加逍遥自在),这也体现了细胞互相合作的“利他性”在进化中的重要意义。

    (注:以上三段是对未学过高中生物者的小科普,希望对生物学不了解的读者通过本文云里雾里的阅读,即使无法看明白重点,至少也能了解少许浅薄的生物学知识)

    然而,倘若承认这是一种“软糖”的利他性,那么就必须要承认草原地区的“软糖”与顺流而下的外来“软糖”是具有某种遗传上的利益关联的。可这听起来就不可能,它们的来源一个在草原另一个在河流上游,本身就有非常大的差别啊!

    除非……除非原本生活在草原上的“软糖”,其实从前也是来自河流上游的?!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汤义就立刻否定了。无论来自草原还是河流,“软糖”都是一种生殖能力相当强的生物,她还没忘记解剖第一只“软糖”时在它体内发现的那一串水晶葡萄似的幼体。无论生活于草原、河流还是湿地,“软糖”都在不停地繁殖着。这些草原上河流两岸的“软糖”绝不可能是上一次顺流而下的同一批“软糖”,而是它们的后代,按理来说,与那些顺流而下的“软糖”在遗传信息上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等等!

    不可能完全相同,是基于“软糖”是有性生殖生物的假设,然而倘若它们本质上就是无性生殖的呢?!这想法有些太过荒谬,这样大体积的动物竟然是无性生殖的,并且它们还可能是整个伊甸分布最广的动物,甚至可能是最高等的。行低等的无性生殖的繁殖方式的动物,竟然占据了一整个行星的优势种的位置,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汤义立刻决定出发采集“软糖”样本,再次进行遗传分析。

    这一回她没有带黑白块儿,而是独自一人匆匆带着一个充当标本箱的塑料大箱子离开了十二,快步往那条河的岸边走去。很快她便找到了一只正在自主性死亡的“软糖”,已经在草地上滩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囊,并且甚至比原先更加透明。可以看到里面装满色素溶液的发光器官与椭圆囊都已经破裂,色素流淌出来把它内部染成了橙黄色,看上去像是一团橘子味的果冻。

    看起来虽然有趣,但知道了这是动物的尸体,汤义还是感到有点儿恶心。无论如何,她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抓起这一团果冻般“软糖”尸体塞进标本箱的其中一个格子,发现原先“软糖”尸体所在的位置,几只半透明的小蠕虫迅速地钻回了被水淹没的土壤中。

    汤义见过这种小虫子。就在她第一次到伊甸的时候,在河边检测水质时看到过这种类似于环节动物的小低等动物,之后其实也在湿地的土壤中看到过,但是并没有在意。本以为它们是以水生的类似于藻类的微型植物为食,但现在这么看,难道它们是分解“软糖”尸体的腐生动物么?

    是与不是没有关系,一个生态系统必然存在分解者,而至于分解者到底是怎样的生物,她觉得这一点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

    可是,当汤义看到那些河水中正在往岸上爬的“软糖”时,就不得不把忽视那种小蠕虫的想法扔到一边了——她看到,在河水中的一只“软糖”的排水孔周围,分布着好几只那种透明的小蠕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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