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距离松开了些,彼此都重重地吸口气。他的手仍枕在她的头下,一头的手掌抱着她的肩头,繁锦着实疲累了,昏昏沉沉地磕上眼睛,迷迷蒙蒙的,似乎听到有人在说,战争结束了,跟我回日本!那么低,那么沉,几不可闻,她想,一定是错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宇野淳一已经离开了,下了楼,金壁辉穿着一件绛紫色的袍子坐在客厅,而她的身边。。。

    就在繁锦本能地想要转身回走的时候,背后已然响起了一声呼喊“赵小姐!”

    繁锦硬着头皮转身,看着金壁辉笑得柔媚,她身边的男人冷着一张脸,细长的眸子扫她。身上瞬间散发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宇野淳一就算冷血,至少她了解他的脾性,可是,他的父亲,她却是一无所知,唯一能够感受的就是从初见的那一刻他对她毫不掩饰的敌意。

    是的,敌意。

    就像现在,他脸上的冰冷的表情却依旧掩饰不了他对她的厌恶和轻蔑。

    繁锦觉得无力,还是缓缓地踱步下了楼,没看宇野昭雄一眼。

    而对方,在重重地踩踏一下军靴后,竟是木无表情地离开,拂袖而去,繁锦的脑子里当时就冒出了这个词语,倒不是说他的姿势有多么风雅,反倒是甩袖表达的那股怒气是一览无遗。

    她闷着不说话,看着对自己敌视的男人离开,身边,金壁辉歉意的笑了笑,追了上去。繁锦只重重地叹口气,这么明显,宇野淳一不可能是看不出来的,那么,他会怎么做?

    繁锦至少认为,这次的不欢而散,总是要隔着一段日子才能遇上了吧,没曾想。下午的时候,她又看到了,这次不同的是,她此刻正站在宅子后面的小露台,而宇野昭雄和金壁辉就站在前方,他们中间隔着高高地花丛,屏蔽了彼此的视线,如果不是繁锦听到说话声,也是不知道自己身后已经有人了。当下,却是立在那里,走也不是,出声也不是。

    轻轻地就听到那头有人说

    “简直混账,现在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公然将那个卑微的女人带到我的面前是什么意思?我宇野昭雄不会认那种下贱女人生的孩子做孙子,那种下贱民族妄想!”

    “其实司令也不必如此动气,宇野少将定是自有他的打算,怎么地也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坏事不是吗?”金壁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带着一丝玩味。

    接下来的声响让繁锦觉得有些难堪,繁锦侧开了身子将身后的呜咽搁在耳边,那头,却细细地传来“倒是我,反倒要宇野司令帮我一事。”

    “哦?”

    “我想要你做我的保家!”

    “保家?哈哈哈,你是十四格格,还有人敢欺负你么?”

    “没有,不过,我不想那些无聊的男人来纠缠我!你知道,人的时间多宝贵,特别是女人!”

    “阿对,我同意,不过,我也是无聊男人!”那头的讪笑让繁锦觉得一阵恶心。攥紧了拳头就听得金壁辉接着说“所以,我想认你做我的干爹。中国太乱了,我一个女人。。。。”

    “可不可以拒绝!”宇野昭雄的声调提高了一些,缓缓又说“因为‘父女’之间,稍微有点过分就叫做。。luan伦!”

    “我观察你很久了,总是不明白,一个满清皇朝的女人和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都是两个胸,一张嘴,。。。。不过,女人生存的目的不就是尽量让男人开心吗?”

    “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声音不堪入目,繁锦再也听不得,捂住耳朵,把身子深深地缩进了角落。。。。

    当前方传来远去的脚步声,繁锦疲惫地直了直身子,苦涩地笑,这真是个乌烟瘴气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的全是让人作呕的气息,吸入的每一口气都是那么污浊,窒息!

    只是没曾想,恍惚地回到房间时,已经有人等在了那里。

    蹙眉,却是忍不住感叹此人分身有术,前一刻还征服了一个狂妄的男人,这一刻,却悠然地等在了这里。

    “赵小姐真的打算生下这个孩子么?”玩味地睨着她,那么从容,坦然。

    “原来金小姐对这个也感兴趣?”

    “那是自然,如果赵小姐够清醒就该明白宇野昭雄那番话意味着什么!”

    那番话?!繁锦一时之间觉得骇然,这个女人,明知道她在他们身后,却那样坦然地做了那一切。

    好笑,其实她们何尝又不是一样,繁锦如何地不愿意承认,但她们,同样做着日本人的女人,本质终究是一样。

    繁锦沉默,疲累地不打算反驳,淡淡地说“不管意味着什么,这个孩子,就连我自己,都轮不到‘赵繁锦’做主!”

    “可是,意外总是无法避免不是么?”金壁辉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在这个圈子里一直有个传言,不知道赵小姐是否听过?”

    “。。。。洗耳恭听”繁锦务须思考已做了回答。

    “宇野淳一不是宇野昭雄的儿子!”

    繁锦身形一震,直直地看着金壁辉,后者轻笑地睨她一眼“想是宇野昭雄在日本已是地位超然,如此忍气吞声的事情他也做了下来,皆因为宇野淳一的亲生父亲占据着日本的最高统治地位。我想这么说大抵你也明白了,如果孩子生下来,他一定会被带回日本,他们不会容忍自己的高贵血脉受到染指,可以说,这个孩子生下来的一刻,你就失去了当他‘母亲’的资格!”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还是你足够坚强到怀胎十月将他顺利产下来,宇野昭雄绝不会善罢甘休,赵小姐确定你这样的体质真的没问题?躲过那些算计?”

    “当然了,如果赵小姐可以做到漠视一切,权当身体里掉了一坨肉,那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繁锦听得目瞪口呆,半响却是嗤嗤一笑,一丝凄然闪过眼底,是啊,她能做到像那群日本人一样冷血,她能将肚子里的这一丝血脉看作一场意外,看作一坨‘肉’?能吗?

    答案她清楚,金壁辉更明了。

    “所以,为了这个孩子,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一番好意?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她可以坦然地投靠日本人一样么?

    “这是你‘干爹’给你的条件吧?”繁锦半响开了口,眼中满是讽刺。看着面前金壁辉缓缓地眯起了眼,脸上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平淡。

    “作为你在这乱世中避风港的条件?杀掉这个孩子?”

    “金小姐,我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我要的只是安定,你大可不必来游说我,在我身上,我只能告诉你几个字。‘我命不由我’其他的,多说无益,我这种小角色,在你们的争斗中自然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但是,我不在乎,并不代表就可以愚蠢地让人利用。”表明了立场,繁锦无意再说,转身坐回了床边的躺椅,半响,听得身后冷冷的有人说“有时候,女人还是傻气些的好。。。。看轻了自己并不代表你的‘重要’也会消失!”

    接着又是那种声音,鞋跟踏着地板,规律的踩踏,惬意,悠然。

    繁锦冷冷地笑,这一刻,她真的有那样的错觉,自己的心是不是已经麻木了?为什么,感觉不到一丝地疼痛?!

    宇野淳一知道自己的在失控,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像是身体里不断循环流动的血液,废弃掉了,竟然开始试图脱离身体的束缚。

    一切从她试图逃跑,他发疯了般调集所有的兵力去围捕她开始,最终导致他们丢了一个重要的犯人,一场原本顺利的计划无端推迟,从而衍生出无数的麻烦事,然后就是为了她的一个承诺,再次放了姜陈昱,放掉了一个让他将功补罪的机会,再到他得知她的肚子里有了自己骨肉的欣喜。

    而这一切,终于惊动了远在日本的父亲。

    他连夜赶了过来,甚至没有任何通报。他说,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女人能让你神魂颠倒!

    父亲不是个戒色之人,相反,他好女色,可他从来拿捏得当,就算是迷了心窍,也不会任意妄为,想当年,如此地泥足深陷了,他依旧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反而造就了今天的他。

    可是,而如今,他做了什么?在自己没有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通知了山本,让繁锦出现在饭局,让赵繁锦,这个中国人,这个怀着他骨血的中国人,他的女人,堂堂正正地坐在他的身边,那一刻,他的脑子鬼使神差地冒出四个字‘光明正大’,哑然失笑,他无法否认的,中国地大物博,文化底蕴厚重,无论他们如何地颠倒黑白,这都是无法磨灭的。

    ‘光明正大’仅仅四个字,就完全囊括了他对这个女人的疯狂。

    最后,不欢而散之后,他满身酒气地回去,抱着她冲动地说出‘跟我回日本’的时候,他终于明白,如果两年前只是征服,那么这刻,便是万劫不复!

    想着的时候,宇野淳一有些烦躁,摸出香烟含在嘴里。无趣地踱步到凉台上,望着依旧阴霾的天空,偶有几抹乌云飘散,窗外,一丝纤长的枝条延伸过来,已然吐着一丝新绿,转眼又是一春。

    恍然间,又是一年,而这一年,他们之间将会增加一个。。。。一个他们永世无法撇清的牵扯。

    这一点,竟超越了他将拥有一个孩子的喜悦。

    苦涩地摇摇头,心中竟抹开了一丝念想,所幸熄掉了烟蒂,大喊一声“山本!”

    半响,一向侍奉在外的山本竟然没有回应,刚想发火,门豁然推开,是山本,他的脸色不好,焦虑地看向他,唤了一声“少爷!”

    宇野淳一的心猛地一沉,深不见底。

    繁锦睡到半响的时候,忽然被腹部一阵钻心的绞痛惊醒,疼得手指抽搐,背上的冷汗一下下地冒出来,瞬间沁凉的背脊,她甚至叫不声音,用尽了全力叫喊“何妈。。。何。。。妈!”

    紧锁的房门半天没有动静,在疼痛袭击的时候,一股恐惧感也一路从小腹窜上了心头,医生说过她的身子单薄,比一般的孕妇容易滑胎。,虽然这个孩子不是她期盼,虽然太多的纠结促使她真的动过那样的念头,可是这一刻,当那种可能真正袭击的时候,她的脑子了只有恐惧,害怕失去的恐惧。

    于是她更是声嘶力竭地喊“何妈。。。。何妈。。。。”几乎用尽了全力,就在她快绝望地时候,总算看见了那抹期盼的身影,筋疲力尽地低喊了声“何妈。。。。”就任由黑暗包围了自己。。。

    醒来的时候,满室汤药的腥味。

    睁开眼,是何妈坐在身边,“何妈。。。孩子。。。。”

    “孩子没事。。。小姐,你身体太虚,现在躺着别动,一般这种情况不要急,休养着,也不要乱服方子,我没敢告诉小玉他们,怕少将大人知道了迁怒无辜。

    繁锦觉得是理,虚弱地点了点头,但方才那钻心的疼依旧无法释怀“真的没事?有时候我会觉得小腹坠地疼!”

    “小姐。。。你还不信老婆子么,就像我说的,小姐平常着就该多笑笑,孩子呆在肚子也高兴些,你郁卒着,就会影响胎气。”说完,何妈转身将身边还冒着热气的汤汁拿过来“趁热喝了,出出汗,何妈保证你明早起来精神就爽利了!”

    繁锦踌躇地想了想,刚撑起身子就着何妈的手要将碗里的汤汁服下,门猛地被一脚踹开,何妈一惊,药汁撒了一地,沿着床沿蜿蜒而下,几颗鲜红的残渣抹在床单上像血。

    “宇野淳一!”繁锦看着来势汹汹的人,刚唤了声,后者却二话不说将何妈从床上踹了下去。身后窜出一个医生打扮的人,摸着地上的残渣,放到手中闻了闻说“禀报少将大人,是藏红花!”

    空气中的呼吸瞬间凝固。

    繁锦先是困惑地看着,然后见到宇野淳一刀锋般的利眸闪着血红的光,一边,何妈趴在地上脸色惨白。繁锦脑子瞬间闪过什么,眉头死死地蹙了起来。

    “混蛋!”宇野淳一倏地摸出腰间的手枪指着地方的何妈。满眼血腥。

    “宇野淳一!”繁锦惊叫,挪动身子,下腹又是一阵痛。

    “医生!”宇野淳一过来扶着她,后者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忙活一阵,“少将,夫人的情况好在发现及时,药的分量也不是很重,在下开几服方子,调养一阵子即会好转!”

    “山本,你跟他去抓药!”

    山本恭敬地行礼,带着医生出了去。繁锦半躺在宇野淳一怀里,气若游丝,眼睛却是直直地望着地上的何妈。

    为什么。。。。

    “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宇野淳一感觉自己指甲的关节响动,在听到山本报告的那一刻,他彻底乱了阵脚,可是坐在车里的时候,细想之下,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他刚来,那个告密者用一封信函,里面证实了这个女人在繁锦补药里面下药已有段日子。那么又会是谁?

    面对宇野阴狠的目光,地上的何妈却只是笑,笑得凄楚,仿似嘲弄一般,倔强地望着两人,就是不开口,繁锦应着她目光的时候,心中一阵绞痛,还是那张脸,那张笑脸盈盈的脸,为什么,上一刻对自己还关怀备至的人,下一秒就用那样仇恨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不说,老子一枪毙了你!”宇野淳一是真的火了,腾地站起身子,手里的枪上膛。

    “呵呵呵呵,我早就想到这一天,要杀要寡,悉听尊便,日本狗!”何妈脸上的嘲弄消去,啐一口。

    隔着空气和宇野淳一怒目相向。

    宇野淳一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用枪顶着她的额头“想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语末,枪身猛地向何妈头部一砸,后者哀嚎一声,倒在地上,瞬间血流如注。

    繁锦呼吸一窒,别开眼。

    宇野淳一气急攻心,血红着一双眼,脚上不断地用力,何妈先是喊叫,到后来,倔强地忍着,静谧的空气中唯独一声声的呜咽,凄惨至极。

    繁锦忍无可忍。苍茫地叫了声“是我!”

    什么?宇野淳一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脚上的暴行,转头看着繁锦,眼中升起一丝迷惑。

    缓缓地,眯起了眼“你说什么?”

    繁锦一脸决然,看着满地触目惊心的血,闭上眼,缓缓地又睁开,“是我。。。叫她这么做的人是我!”

    “赵繁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宇野淳一先是一愣。猛地将手中的枪狠狠地砸向一边的木质镜面,哗啦啦地几声,满地的晶亮碎片。

    “是我。。。。是我。。。”繁锦还在重复,不断地重复。看着宇野淳一愈加猩红的眼“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这个孩子没有人期盼,没有人希望他降临!”

    “谁说的,我期盼,我希望!”宇野淳一怒吼,事情的急转直下让他措手不及,满身的狼狈。看着面前这个他心心念念的女子。

    “赵繁锦,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不是你!”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把宇野最后一丝希望抹灭

    “你期盼又如何,你知道他的出生,他们会叫他什么吗?!”繁锦铁了心。无视他攥紧的拳头,狠心地提高声调,望尽面前的一片赤红,冷笑,一字一句“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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