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过小荷塘,见此处荷枯水干,落叶满地,又枯枝遍横,像是许久无人打理的样子。忆起那年陆钦州前来相看,便是在此与自己相见,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激动。循着当年的步子往前走去,脑海中浮出陆钦州那日的样子来,此时细细回味,忆起他新刮了胡子的模样,和他微笑时两颊的酒窝,心中竟生出融融暖意来。

    她自角门进了方正居,见四下里皆是静悄悄,便往王氏正房而去。因已入冬日,屋上皆已挂了厚帘,她方撩了帘子,就听内中王氏的声音道:“方氏也是个不中用的,倒叫我空欢喜一场。”

    接着便是元秋的声音:“既然生了第一个,便会有第二个,只要她方氏想要掌孟府家事,总会想着法子再生的。母亲又何必着急?”

    王氏语气中带着埋怨道:“虽说你三叔两口子人不成,可平儿是个好的,我也一直心仪平儿。若前两年再在他们身上紧一紧,没准他们就应了。说起这事儿来,还要怪你,若不是你把宫里给元丽的那份恤银拨给他们,如今他们只怕锅都揭不开了,那里还有那份穷骨气,平儿也早入府来兼挑了。”

    元秋低声道:“元丽虽死,如今却也是上了皇册的正妃,那头一注抚恤银子三万两就叫我扣了,后来的也皆未全给三叔,只是给了一小部分而已。当初也是为了要压压平儿的锐性,可母亲也看见了,他就是个柴骨头,宁死不屈的。况且他读书又好,总有出头的一日,等到他上了殿试中了皇榜,在朝中作起事来,查到我扣了元丽的恤银,心里必然愤恨于我,又怎会为我们所用?如今这银子在我手里,倒是个闷雷,也不知那一天就要炸的。”

    王氏冷哼道:“他早叫他娘教坏了,一心只是仇恨孟府,就算你把银子全给他家拿他当祖宗供着,只怕也暖不热他的心,那里还会为你所用?”

    元秋紧接着道:“既母亲也知道这个理,往后也不必再纠结于此,还是打起精神来好好应付着四叔母与方氏两个。四叔母两胎皆是儿子,方氏怕也不至于两胎皆是女儿,下一胎只怕必是个儿子了。”

    王氏长叹一声道:“可不是吗?若当年你父亲多在家里呆些时日,不要总是去打仗,我能多生个儿子,何至于落到今日。如今我也看清了,这府中净是些只图谋自己不顾他人的东西,亏你还尽心尽力帮着她们,到头来皆是自己受累。就如那个蒋仪,当初若不是你将她的字献于宫中圣人,又几番提携又赠她嫁妆,她那里就能嫁到陆府去做夫人?一顶小轿能送她去做个妾就不错了。如今也是不记你情,一出嫁就与咱们撇的一干二净,这样的大日子,也不来我这屋中走动走动。”

    元秋道:“表妹多念了几本经书,自以为境界比旁人高些也是有的。况且她本就不是这府中人,能脱理了不沾染,反而是好事。”

    王氏仍是冷哼道:“照我说,当初那一万银子就该给她置成嫁妆,攒在你手头,给清凉添成嫁妆不是更好。”

    元秋道:“那终究是圣人赏她的,给她也不为过。如今清凉也还小,况且圣人待她如亲生一般,那里就需要那几个钱来攒嫁妆?”

    蒋仪听的心惊肉跳,又怕外面有丫环进来撞见自己,反而把她逼成个贼。她悄悄掀了帘子出来,方才退到角门上,就见燕儿自大门上走了进来,见了她便高声笑道:“表姑娘来了,快屋里请。”

    蒋仪退无可退,十分尴尬,也只得随她进了屋。进屋见过王氏与元秋,见两人眼色意味不明,自己便只能装的无事人一般落了坐。王氏笑,着扫了蒋仪一眼道:“如今你也是官家夫人,这样寒天还能吊丧,辛苦你了。”

    蒋仪听她话中讥讽甚重,回道:“大舅母言重了,如今还不曾落过初雪,天也不算寒冷。”

    她是向来不接这些讥讽的话,也不为此而怒的。也许正如元秋所言,她多读了几本经书,便自诩比旁人更境界高些吧。

    辞过王氏出来,蒋仪长嘘一口气,回忆起王氏与元秋两个方才的一番话,对孟源一家竟也隐隐生了怜悯。原来孟源一家一直以来过的这样困顿,并不全是小李氏与孟源的过错,这其中怕也少不了王氏幕后推波助澜。元丽花骨朵一般的年级早逝,虽是小李氏的罪过,可一点抚恤银子都叫元秋压着不能到父母手中,只怕她九泉之下,亡灵也不得安息吧。

    她出来时因见几个丫环皆在打盹,是以一个也未曾带着。这会怕丫环们找不到自己着急,往西跨院走去。才往前行了几步,便几徐氏身边的花妈妈带着个虎背熊腰低着头的婆子走了过来。花妈妈远远见了蒋仪便笑道:“表姑娘,二夫人让老奴给您送个书信过来。说是大少爷远路上送来的书信,要您呈给陆中丞的。”

    蒋仪心中暗疑,站远了问道:“我记得妈妈是四舅母身边的人,如何会办二舅母的差事?”

    花妈妈边笑边走近身前道:“这不是有了丧事阖府忙乱嘛,夫人们碰见谁就是谁,那管你房我房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蒋仪道:“老奴不识字,表姑娘请自己看吧。”

    蒋仪听她说起元佑要送信给陆钦州,更加疑惑,正疑要接不接时,忽闻身后一阵风声,立时转头去看,就见方才那虎背熊腰的婆子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一手捏牢她后颈,拿块帕子捂在自己嘴上。她心中惊道:只怕帕子上沾着迷药

    既心中这样想,就不张嘴喘息,怕吸入更多迷的更深。

    花妈妈见这处是王氏院外,元秋带来的下人众多,随时都在走动,不敢叫那婆子多捂,急忙扯了她手臂道:“差不多就成了,不过个软脚妇人而已,咱们快些把她弄走。”

    她说着便脱了自己外套替蒋仪裹上,把蒋仪头上几样钗饰拔了下来自己揣了,又将她一头秀发拨乱,这才与那壮婆子两人两边将个蒋仪架着往西门方向去了。

    今日正值吊丧,来往车马络绎不绝。门上的家奴婆子也不过虚虚照应而已,反正今日的茶酒糖果是管够的。门房见花妈妈扶了个穿着粗衣的女子出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花妈妈弯腰笑道:“是昨日才雇来帮工的个婆子,熬了一夜熬不住昏过去了,我奉了四夫人的命,正要送她回去。”

    门房见这几个人身上并无揣着什么包袱,便也点点头放行了。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花妈妈并那个婆子将个软绵绵的蒋仪扶到车上,车夫扬鞭开跑,片刻之间,马车已朝城门口奔去。

    那壮婆子在车上三两把抓下假发团,又脱了外衣揩了脸上的粉,竟是个壮年的汉子。他凑到沉睡的蒋仪面前嘿嘿笑着,伸了一只粗黑的手要去摸蒋仪的脸,花妈妈一巴掌扇了过来道:“七儿,如今还未出城,你把她弄醒了喊起来,只怕咱们娘儿两个脑袋都得搬家。快到车外照应着去,出了城你想怎样都随你。”

    花七自怀中扯了团绳子出来扔到花妈妈脚下道:“我不过想把她手脚绑上,如今她虽睡着,万一醒来喊起来可就不好了。”

    花妈妈瞪了花七一眼,知他这不过是个借口,其实还是想要就此行事。她这儿子冲猛无智,又色心极强,如今还在城中,万一城门口叫守门的卫兵掀帘瞧见了,只怕银子赚不到还得丢了性命。她将花七外往踹道:“她一个软脚妇人,又受了迷药躺在这里,还用你绑什么绑?快给我出去。”

    原来这壮汉正是花妈妈的儿子花七,他与花妈妈在徐氏手中接了这样一桩又得财又得色的好主意,心中十分高兴,又方才见蒋仪这般娇艳动人,此时已是十分难耐,恨不能立时便把这个迷昏了的娇娘子剥光。

    蒋仪方才虽立时便闭了气,但也不及防吸进去了些迷药,昏昏沉沉也知自己是被带出了孟府,方才花妈妈的话也是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里。因怕花妈妈起疑,她连眼皮都未敢睁,缩在车里静静的等待时机。

    马车行了许久,听到外面有卫兵盘问的声音,想必是到了城门口了。只是她眼皮沉重舌头僵硬,连嘴都张不开,只能任由马车又摇摇晃晃往城外驶去。

    她脑中焦虑不停,听到车帘掀动,想必是那花七又进来了,就听花妈妈骂道:“这还是大路上,你急什么?快往五陵山那边走,找片林子再说。”

    蒋仪渐渐觉得舌头能动了,拼命用牙咬着舌头,疼痛刺激着她麻木的面庞,渐渐便觉得手指也能动了。她趁着花妈妈掀帘看外面的光景,悄悄动了下脚,虽仍麻木难消但好歹腿能动了。马车许是遇到了崎岖路面,狠颠了几下,蒋仪也趁势屈了屈腿,半睁了眼见花妈妈此时渐渐闭上眼打起了盹儿,悄悄自靴中抽出腰刀,趁着一次巨烈颠簸,起身便将匕首送到了花妈妈脖子上。这匕首寒光刺眼,锋利无比,送过去一无阻碍,竟如入了软泥般悄无声息。花妈妈的喉头瞬时喷出一滩血来。她自梦中惊醒抬眼看了眼蒋仪,鼓出的双眼中望着一脸鲜血的蒋仪满是惊诧,她伸手捂了脖子张口要喊,一口鲜血涌口而出,只发着咕隆隆的闷声。

    蒋仪方才见那花七健壮无比,知自己落在他手上极难逃脱,是以一出手便是给花妈妈下了杀招。只她从未杀过人,此时满手鲜血,心也跟着怦怦跳个不停。她将花妈妈推开,掀帘见外面是一片绵密的草地,在花妈妈的身上拭净了匕首插回靴中,又把个花妈妈推到了车厢另一侧,这才起身去望车窗外。

    这车窗虽然十分窄小,也恰能容她头伸出去。人虽头小身体旁大,但体扁头圆,只要头能伸出去,身子自然能伸得出去。蒋仪试着头伸出去宽展无碍,又侧身进来,先将右腿并整个屁股错了出去,右脚寻着车沿固定好,又自外寻到车框伸右手掰了,回头见花妈妈满嘴仍是不停吐着鲜血,还一双眼紧盯着自己,那脖子上的伤口处嗬嗬作响,怕她这怪异的响声惊动了花七进来,忙将头也伸了出来。

    此时马车拐入林中小路,越发颠簸起来。蒋仪找个草密处松手一跃,一声闷响便滚落在草丛中。她心跳如鼓擂动,连摔落时的疼痛都未曾感觉到,起身便往林深草密处跑去。

    花七坐在车沿上心猿意马,这时见车已进林中许久,便回身进来要办好事,谁知才掀了帘子就见花妈妈倒在一滩血泊中,蒋仪竟不见了踪影。花妈妈双眼盯紧了儿子,伸出捂着喉咙满是鲜血的手指着窗外。花七一拍脑袋怒喝道:“小贱人,竟然真跑了!”

    他跳下车风一般往后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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