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头,衙门口又围了一群百姓,当看完布告以后一个个都面无表情随便讨论几句便又各忙各的去了。

    “哎,这年头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明明昨儿个都说证据确凿了今日又说什么弄错了……”

    “真是大新闻,杨家老爷是出了名的不讲理,居然就这么算了……”

    “我看呐,保准是那姑娘也是有后台的,官老爷大概触霉头了,哈哈……”

    街上各种猜测都有,不过人们也只是当话题随便聊聊罢了,更多的应该是对官府的失望吧。

    江洵揉着肩膀出了牢房大门,面朝朝阳伸了个懒腰,“唉,还是外面好。空气都这么新鲜!”

    丰章早就等在外面了,见她出来匆忙迎上去,“江姑娘你没事吧?”

    江洵笑着摆摆手,“没事,就是里面床板太差了,睡的腰疼……恩,就你一人来接我吗?”

    丰章尴尬笑笑,据实回道,“姑娘是说大公子吗?他昨夜喝多了正睡着呢。”

    江洵心头空落落一片,先前还因为重获自由明亮的眼神在这一刻暗淡了许多,但很快秀眉一蹙,急声问道,“你说什么?他喝酒了?”

    丰章不明白她这神情是怎么回事,只能傻傻点了点头。

    “唉!他怎么还在喝酒呢?!”

    江洵一垛脚急步朝济世堂而去,待进了后园不顾伙计的拦阻“啪”一声推开了百里逍房门,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原本一身的怒火忽然在看见百里逍憔悴的神色后熄灭,目中泛起怜怜不忍。百里逍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专心将碗了药喝尽,“回来了?”

    伙计识象的将房门关好又去了前店,而丰章也进了侧屋去看丰懿,百里逍房间很安静。

    江洵看着这个男人一如从前的冷静淡漠,将桌子上翻乱的医书一本一本收拾好,雪白的身影在桌子与柜子间来回走动,好像这屋里就只有他一人。

    他的发,比从前更白了。

    江洵的泪匆匆沿着脸颊滑过,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还能陪她喝多久?”

    出奇的冷静,江洵脑海里出现的是这半年里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因为温暖而微微蹙起的眉,因为找到草药而微微弯起的唇,因为见到凤鸾歌而渐渐明亮的眼……

    百里逍手里动作停下片刻,依然没有抬头去看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还能咽下一滴水就一定要陪她喝。”

    江洵咬牙,默然颔首,粉泪偷淋。

    半年前无意间发觉他昏迷在半路,情急之下她托人将他送到了医馆,才得知因为他师父救下他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身体根茎毁得厉害,多年泡的药酒里有一味药性子太烈导致他少年白发……而这种东西从此就种在了他的身体里,随着年纪的增长它会不断扩散,最忌酒和悲伤抑郁。

    但偏偏,没酒的时候他只有悲伤,没了悲伤却又要喝酒,如此反反复复他却从不当回事。

    江洵有些恼了,“我这就告诉凤鸾歌,告诉她你再喝下去也要死了!”

    百里逍这下急了,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不要去!”

    她回头,日夜惦记的眉目就眼前,就连那眉毛都隐约看见了几根银白,她问,“那药叫什么?”

    百里逍眸光淡淡,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天地有情’。”

    江洵不解,她还真是从来都没有听过这种东西呢。

    百里逍转身继续收拾桌上不多的几本册子,一边说道,“小时候听师傅说,这种药说毒是毒,说不是也不是。若一生无情冷漠,万事皆放不进心尖自然无事,但人间所谓的爱恨离别,苦痛嗔痴都离不开一个情字,有情必会有烦恼,有了烦恼便需要借酒浇愁,喝了酒才更觉得情中其味,有苦有甜……古语有云,天地有情尽白发,人间无意了沧桑。”

    江洵听着却觉得心头愈发堵得厉害了,她是个聪明女子自然知道他那一头白发定是当年对于父母兄弟的亲情所导致,而所谓的爱情才是会要了他命的可怕东西!

    “那……可有法子解?”她挑眉问他,纵然明白这是白问,若有解的话他又何必托到现在?

    百里逍将最后一本书放好,拍拍手上的灰尘,道,“它又不是毒,哪里有什么解药。”

    见她迟迟不语,他忽然郑重道,“只是,千万不要告诉她。”

    “啪”房门被人推开,一道绯红出现在二人眼前,这不是江洵第一次见到凤鸾歌,确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得看到她,光是那一双星眸的莹亮就已说明一切,她不得不承认百里逍的那句话,她果然是最特别最美好的女子。

    “醒了?这次比上次早了两个时辰。”百里逍宠溺调笑一句,顺手沏了自己房里备好的药茶给她。

    凤鸾歌望一眼江洵,浅笑盈盈走过来,“本少要是也有这么漂亮的美人唤我,当然会起的更早。”

    江洵被那眼睛一扫,心头一怔不过很快就适应过来,想起百里逍月月要陪她饮酒就生气,冷冷道,“不是人人都像凤少你那么精神的。”

    凤鸾歌一听这口气实在意外,挑眉望向百里逍道,“呃?怎么回事你惹人家了?”

    百里逍轻咳两声,站到江洵身前朝凤鸾歌摆摆手道,“哪里的事。”

    凤鸾歌点点头,以百里逍的性子怎么会惹人生气,眸光一转忽然明白了,低笑两声起身离开,“本少不打扰你们,是本少的不是……”

    “哎,小凤你误会了……”

    百里逍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人已经不见面了,只好无奈轻叹一声。

    江洵却并不轻松,她知道只有他心里还有凤鸾歌就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可是凭他这份深情让他忘了凤鸾歌一定比死更难受……

    于是她坚定地望向他雪白的发,道,“你收我当学生吧,我跟你学医术!”

    百里逍先凝望她一顺,接着摇摇头,“你这样急的脾气不适合学医的。”

    “我可以不急,我可以改,你收下我好不好?”江洵耍起了小赖皮,其实她只是想在他身边照顾他而已。

    百里逍依旧摇摇头。

    江洵忽然站到门外,故意朝着侧面的屋子大声道,“大公子,什么是‘天地有情’啊?”

    百里逍一着急,蹙眉答应道,“好了,好了。”

    入冬后,百里逍在江洵的折磨下同意搬到了南方隐居,而自有了江洵之后凤鸾歌也不会月月来找他喝酒了,不过每逢大年小节的他总会收到她送来的东西,多半是她游历天下搜寻回来的奇特东西。

    日子久了,渐渐成了种习惯,百里逍对江洵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冷漠,偶尔也会叮嘱她多加件衣裳,江洵就很开心了,而她总是换着法给他做各种各样的饭菜吃,每天都会讲一大堆从街坊邻居那里听到的乱七八糟,百里逍也偶尔会淡淡轻笑两声。

    但是,他的忧他的憾依然还在,有很多时候江洵还能看到他一人依着窗户发呆,眼神也会柔和许多,明亮许多。他还是想着凤鸾歌的,带着那份遗憾与祝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想念她,但是这样,他总能觉得快乐。

    所以他的发,依旧一天比一天白,因为有些人永远是不能被代替的。

    江洵依靠江家的能力遍寻良药,终于找到一种可以暂时克制“天地有情”的药草给他服用,果然那发不再继续变白,眉毛也慢慢又恢复了些许黑灰。

    百里逍说了很多次也赶了很多次,但江洵仍然不走,他甚至摔过碗,摔过桌来触怒她,她也只是默默收拾,渐渐渐渐他也就不再撵她了,任由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他眼前消耗青春,而他能给的,只有亏欠。

    腊月了,南方还是不算太冷,江洵缝了件棉服披在窗前站着的男人身上,“今天想吃什么?”

    百里逍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淡淡道,“昨日的清粥不错。”

    江洵笑笑,“好,今天我们吃炒肉。”

    百里逍一愣,然后微微弯唇,复又遥望远方,总希望望着望着就能看见一道绯红。江洵默默离开不再打扰她,去了厨房准备午饭。

    既然无法携手,她愿意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都留给这个男人,待得自己白发苍苍的时候也能像此刻的他一样,在回忆中笑得分外温暖。

    她是个倔强的女子,宁愿努力后遗憾,也不想匆匆放过而遗憾。

    某州某镇一间客栈里,凤鸾歌一手执壶一手捧盏,自斟自饮,身后榻上只着了里衣的丰绍单手支颐轻笑望着窗前女子的背影一瞬不瞬。

    “夫人在想什么?”

    “在想如何甩了你。”凤鸾歌狠狠回一句,但口气里的甜蜜还是听得出的。

    丰绍挑眉,“那就要让夫人失望了,只怕百年以后你我都要睡一副棺材呢。”

    凤鸾歌不语,这样的话听着越来越舒服了,如今的他们,好像比从前更害怕寂寞了。

    她转身,放下酒杯踱步走上榻窝在他温暖的怀间,轻轻闭眼睡去。丰绍掌风一挥熄了烛火,将二人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忽然呢喃一句,“最近好像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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