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再降,又是一年除夕。

    窗外飞着鹅毛大雪,地上落满一层银辉。庭院里明灭可见,池塘里水浪悠悠。

    我端着一杯热酒,扶窗而立,有飞雪落入酒杯,瞬间湮灭。天际蔚蓝沉沉,星子熠熠发亮,清澈而透明。

    穆承岚端着酒自我身后行来,与我并肩,“有什么好看的?”

    “也没什么。对了,穆承岚,你比我年长吧?”

    “年长?”她就手喝着酒,玩味这两个字,“也就虚长两岁而已,年长不至于吧。”

    “看你孤苦,还不娶一位正夫回来?”

    “孤苦也不至于,你不也一样。”

    “不要转移话题。”

    “我没有。”

    “作为朋友,我言尽于此。”我拍了拍她肩膀,神色迷糊,“我累了,想睡觉。”

    “那就去睡吧。”

    “好。”如大赦般,我撂下酒杯就走,“那我去睡了。”

    “……我开玩笑而已。”

    “我很认真的。”

    今夜,是除夕,要守岁。

    为凑热闹,华禾,染樱,还有独依,都跑到相府来守岁,然后几个人就窝在我房间里。

    我本来计划好的要睡觉的想法,完全被打乱了。

    外室里,华禾和独依围着一盘棋正下的开心,旁若无人。独依性子温和,没多大动静,倒是华禾那小屁孩,不好好下棋,边下边说话。

    两人旁边是个大火盆,燃烧的通红。火上温着酒,以至满室酒香四溢,醉人心脾。

    华禾左手执棋子,右手也没闲着,边下边在嗑瓜子。

    染樱半躺在软榻上,穿着一袭艳丽织锦宽大红袍,绝媚慵懒,眉眼似糅合了妖气,清丽出尘又携带冷艳。

    修长的指间持了一只青玉酒杯,纤细的指骨分外招眼。另一手,执了那本古旧的《国策论》,细细的翻看着。

    他半侧着身子,时而拧眉思索,时而展颜叹息。随意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举止之内尽显洒脱。

    难得的温馨,一室的安宁。

    眼见棋子突出重围,华禾一惊一乍起来,“呀,快,大哥,快下,我要赢了!”

    独依笑着说“,先别急。”

    然后,一枚白子落下,棋路又瞬间被打开。

    华禾长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啊,这也行啊!”

    独依道:“下棋要静,三心二意怎么赢?”

    “哦,知道了。”这时,华禾看见了我,连忙招手,“离凰姐姐,快来嗑瓜子!”

    “不用了,我要去睡觉。”

    “可,今夜是除夕,要守岁啊!”

    “有你就够了。”

    回到内室,我脱掉鞋子,合衣撩过被子就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饱睡转醒时,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下一秒,我就发现一缕红影坐在我床边,背对着烛火,面目隐没的黑暗里。

    这幸好外面还有华禾说话声,否则,大晚上的,我保不准能被他吓死。

    我的瞌睡虫全跑光了,揽着被子就坐了起来,“什么时候了?”

    “寅时刚过。”

    “她们还在守岁吗?”

    “穆相有事去书房了,他们两个还在外面下棋。”

    “那你怎么在这?”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问我,“你很累?”

    “还好,已经被你吓醒了。”

    我微皱眉,他一个未出阁的男儿跑到我的内室做什么,半夜还装鬼吓人。

    “我听见,你刚劝穆相早日成婚。”

    “是,怎么了?”我突然觉得他有些怪怪的,说不上来。

    “那你呢?”

    “这个,不用你操心。”

    “你还在喜欢楼浮弦?你的那个旧情人?”

    “你想说什……嗯……”双唇触碰的同时,我紧蹙眉毛,猛地一把推开他,“辛垣染樱,你疯了!”

    仅有一秒的接触,却让我的心止不住的跳。那是因为诧异的震惊,更是因为伦理的鞭笞。

    我是她姐姐,他竟然吻我?

    难道,他喜欢我?

    不,这不可能,更不可以。

    他稳住被我推开的身子,伸手摸着血色的双唇,“我没疯。”

    我不想惊动外面,压低的声音带着暗沉,“那你告诉我,你刚才做了什么?”

    “这很正常。”

    我现在脑子里乱的狠,抬手指着外面,“你给我出去。”

    “你很厌恶我?”

    “没有。”

    他勾唇笑着,似乎毫无影响,“你能和戏子相爱,怎么,我难道连一个戏子都不如?”

    我是真的有些窝火了,冷声道,“辛垣染樱,我再说一句,出去。”

    “好,我出去。”临了,他又转回身看我,说道,“新年快乐。”

    我一阵头疼。

    转眼,正月十五。

    大烈飞雪,千里银遮。

    十五夜月,因染樱归国,华禾对此十分重视,下令宫中仔细操办夜宴,为他接风洗尘。

    华禾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切记要入宫。我被她磨得不耐烦,失口就答应了。

    事实上,我是不愿进宫的。

    因为除夕夜的那件事,我已经连续几日心神不宁了。以至于,百般磨蹭下,我到夜宴时,她们已经酒过三巡了。

    母皇的凤后一袭百凤缠莲翟衣,上绣彩织云龙纹样,凤形冠饰,翡翠为纱。高居上首,端的是尊荣仪态,但分明不是善茬。

    他端着夜光杯款款喝着,身边坐着低眉顺目的辛垣独依,穿着一身繁丽的明黄锦袍,上绣红色锦鸢。

    我发现穆承岚的身影,径直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侍者随即为我斟酒。

    “怎么才来?”

    “雪厚,路滑。”

    我的眼神不由自主的逡巡着,最后落在某人的身上。红色身影坐在宫殿最僻静的一角,华禾正陪在他身边,说说笑笑。

    华禾看见了我,冲我挥挥手,笑的很灿烂。我对她点头示意,结果,另一道目光也落在我脸上,我的笑意猛然就很……尴尬。

    他不再看我,敛了眉目。

    穆承岚问道,“你和四皇子怎么了?”

    “没什么。”

    “他和你的关系,你自己掂量清楚。另外,把那件事,尽快挑明。”她看破人心的能力,真是出神入化了。

    “我想好了,就是今夜。”

    “嗯。”

    “因为我明日要启程去灵幽,染樱那边我来说,之后的谋划就靠你了。”

    “交给我。”

    “还是那句,你做事我放心。”我笑着端起酒杯,敬她,“来,干杯。”

    碰杯之声响起,她一饮而尽,亮出杯底给我看,“这次,我先干为敬。”

    夜凉如水,小扇流萤。

    雪,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地飘落下来,霎时间,琼枝玉叶,皓然一色。远处的琉璃楼阁隐没在雪中,竟显出丝丝的透明来。

    我拥着毛绒斗篷,负手在宫殿外的一处庭院里。

    身后,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离凰姐姐,你叫我和四哥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转身看华禾,但视线却若有若无的落在某人身上,“华禾,当了这么久的摄政王,你是否想再前进一步?”

    “前进一步?当女帝吗?我,离凰姐姐……”

    看她那左右为难,生无可恋的模样,我就知道她会肯定会胸无大志下去,随即断了念想。

    “我知道了。”我为她紧了紧衣领,扫掉肩头的雪花,“外面冷,快进去吧。我和你四哥有些话要说。”

    “嗯。”

    华禾离开,庭院陷入长久的寂静,几乎可听雪落的声音。

    如飞花点点,落在地上,碎碎堕琼芳。

    “延尧,出来。”

    紫色身影如雾般飞掠而来,站在我身侧,“参见主上。”

    “从现在起辛垣染樱才是你的主子,你只需要听命行事于他,不必再叫我主上了。”

    “我是墨兰的人,为什么要听命于一个曾经的质子?他凭什么号令我!”

    “凭什么?”我一把攥住他的脖子狠狠的用力,突然变了脸,“就凭这是我的命令,就没有你置喙的余地,懂吗?”

    年纪轻轻,挑衅人的本事倒是一套套的。我这几日心里烦的要死,既然他主动往上撞,我就好好□□□□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听命行事。

    “说话!”他还真是死扛上了,眼睛瞪的老大,不屈不饶的盯着我。

    “咳咳……”

    僵持间,染樱轻描淡写的来了句,“好了,弄死了人多晦气。”

    我这才松了手,任他摔落在雪地上,“延尧,别挑战我的耐心。话我只说一遍,退下吧。”

    “是。”

    染樱道,“他是你手下的人?”

    “嗯。”

    “是该好好□□,交给我的吧。”

    “好。”又沉默了许久,我选择打破平静,“《国策论》看完了吗?”

    “没有。”

    “现在是该活学活用了。”

    “怎么用?”

    “成为君王,则得以用。”

    “……”

    “染樱……”这是我第二次叫他的名字,语气温和,“你要成为君王,统治大烈。”

    他环手抱胸,颇为自嘲,“你在笑话我吗?”

    “不,我没有。这不是我所决定的,这是你母皇的遗愿。”

    “我不相信。”

    “现在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我稍稍整理了思绪,从最初说起,“天启初年,辛垣哲继位。二年,樱贵君生下了你。天启二十年,樱贵君被凤后毒害,身死。同年,你入墨为质。三年后,也就是去年夏天,她因病离世。”

    “当日,凤后家族权势滔天,你母皇只能眼见樱贵君离世,免你亦遭受荼毒,将你送出黑暗的漩涡。你却因此而怨恨她,但你可知道,一年后,她将外戚全部铲除,凤后家族自此式微。”

    “你被送往墨兰,一箭双雕。一来脱离险境,二来,墨兰出兵,因外戚争权导致的内乱被镇压。如今,你回到殷都,饱受万人的尊敬。而这些,就是她为你所谋算的。”

    “从你离开殷都起,她每时每刻都在为你考虑谋算,呕心沥血,甚至阻止华禾登基,却只为给你一个盛世太平。染樱,你知道吗?她为你操碎了心,最后却带着你的怨恨离世,而你却浑然不知。”

    当日,母皇宣我进宫。她的一番话,终于让我得见真相。

    正如她说的,她对不起画樱,因为亏欠,所以会将最好的留给她们的孩子。

    赔礼,就是江山。

    而她,最爱的男人一直是我父君。

    从未变过。

    终于吐出了心底的一切,心里猛然轻松了,“我说完了,如果你还有疑问,就问吧。”

    “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不相信她为你做的一切,还是不相信你恨错了人?”

    “……我要证据?”

    “要证据是吧?我告诉你,你有功于大烈,以男儿之身受朝臣所敬,她亦亲自吩咐老臣,为你马首是瞻,这是其一。她留给你的玉佩实为信物,可以控制殷都的三十万禁军,这是其二。你难道必须在成为帝王之后,才能真的相信这一切吗?”

    “……”

    “染樱,她真的很爱你。”

    “那你呢?”他紧盯着我的眸子,步步紧逼,“她已经死了,就算做多少也弥补不了。我爱你,你要怎么回答我?”

    “……”

    “我不是那些闺阁男子,我想要的我会直接说出来。北宫离凰,我爱你,在你掀翻那副棋局的同时,我就开始爱你了。”

    他霸道的宣布自己的心声,就如他发狂时的决绝,丝毫不加遮掩。

    指甲几乎要掐破皮肉,我的嘴角一阵抽搐,“那你要我怎么做?”

    “同样的,爱我。”

    不再有阴冷的疯狂,也没有奔溃的跳脚,他的沉默,带着压抑和痛苦。

    我不知道他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是他掩藏的太深,还是我看破的太晚?

    都怪我,没有早日说将一切说明。

    我知道,事实很难接受。

    但,他必须接受。

    “可是,染樱……”我为他拂去发边的飘雪,目光带着无尽的内疚,“我不可以爱你。”

    “你还爱着楼浮弦?”

    “是,我爱他,一直爱他。”折磨我的痛苦,终究要转嫁在他身上,我深深的叹息,“而且,染樱,我是你的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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