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他人口中惘然若失、惝恍迷离的明达小侯爷此刻正在我身旁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这些听闻故事。

    我注视着铜镜里那张清丽楚楚的面容,侍女福庆立在我身后,手指在我发间灵巧地上下翻动,不时就将我的头发都束起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我一边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姜钰,一边挑出一条绿底纹花的玉冠递至身后,福庆接过便为我冠在发髻上。

    我左右晃动脑袋,镜子里的人,颜如冠玉,目如朗星,俊逸非凡。我不由地点头微笑,对我这身男儿装扮,一如既往地满意。

    “哎,哎,问你话呢?”姜钰在一旁不耐烦地出声。

    “嗯?什么?”我拿过梳妆桌上的荷包,开始翻检里面的金银物件。

    “伤疤啊?”

    我闻言,疑惑地抬头看他。

    “你当初,真的去,寻短见了?”他凑到我跟前,颇为神秘的问。

    我稍一愣,便旋即明白。

    “是啊。”我点点头。

    刚站起身,福庆便立过来一面长镜,将荷包玉佩等系在我腰间。我抚一抚衣袖,再捋一捋衣衫,“啪”的一下打开手中的折扇缓缓摇动,看着长镜里风流雅致的翩翩佳公子,心里头美滋滋的。

    “你够狠,还真下得了手。”姜钰感叹着,转身去桌案上拿过我的九节鞭。

    “无毒不丈夫!这点狠心,我还是下得了的!”我理一理鬓边碎发,故作不屑一顾地冷哼。

    在铜镜里就看见福盈听完我的话,面容稍顿了一顿,迅即又继续神态自若地摆弄着那琉璃案上的花瓶玉器。

    一转身就看见姜钰手中的九节鞭,再低头看看今日的装束,略一思索便说:“鞭子今儿不带了啊。”

    “别啊,外面鱼龙混杂的,我还指着你保护我呢,你不带武器怎么成?”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忍住了想要踹他一脚的冲动,没好气地说:“就你我的身份还敢在外面惹什么事?有什么麻烦你就赶紧带着我跑!”

    “就凭我这轻功,自己溜还可以,带着你?”他颇为自嘲。

    我想起上回他翻进我这院墙时,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蹭破皮的鼻头,斜眼看他,忍不住一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当下扯了他胳膊就往外走,“青天白日,盛世华庭的,能有什么麻烦事!”

    姜钰一抬手将鞭子抛给了福庆。

    “哎,哎,上回纯属意外啊,又是夜晚,又是大雾天,我就没看到那墙头边,一不留神就撞上去了!”他忙不迭地解释。

    “今儿春阳明媚的,你怎么不试试翻进来?”

    姜钰一噎,下意识地缩了缩头,像是心有余悸般。

    我一看他那弱样就咬牙,“恩映师傅那样名震江湖的人物,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区区将军府都能把你难成这样,你可真给她老人家长脸!”

    他非但不怒,反倒凑上来笑嘻嘻的,“绰元哪,我的嵘安长公主大人,这将军府的矮墙头,可不是那么好爬的!”

    我对着他兜头就是一掌,他闪过一边,又笑眯眯地过来拉我的胳膊,“消消气,消消气,咱再不走,怕是连暮姑娘的衣角都见不着了。”

    姜钰拉着我的手便朝前走,出了我居住的浼落阁,穿过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园子,再渡过一段青石游廊,那西北方向,就是挨着街道的一个角门了。

    他一边走,一边又忍不住嚷道:“你看看你住的这地方,你也真能凑合下来,好歹也是个公主,就不能找人修缮一下吗?你若是缺银子,就管你皇兄张口啊,干什么这么亏待自己!”

    我抬眼一瞧那紧挨着浼落阁的废园子,围在四周的砖石残破不堪,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拢在里面的各种杂草野花倒是长得冒力旺盛,一直长到了一旁本就狭窄的道路上。

    我一手拉着姜钰,一手捏着折扇劈开挡在眼前的杂草。姜钰有意说的语气轻松,我心中却一阵失落酸楚。

    一个已出嫁的堂堂公主,修间破园子还得伸手问娘家要钱么,嫁的是只吃不吐的虎口狼窝吧。

    管皇兄要银子?哼,得了吧,自打我进了这将军府,别说他了,整个后宫的太妃娘娘们甚至于还有太后,可曾有人前来询问我过得安否?

    这些人在父皇在世时,争相对我示好,每天嘘寒问暖,极尽逢迎,甚至于不论我闯了多大的祸事,也没人敢真正责罚于我。

    我就这样狐假虎威了近二十年,逍遥自在了近二十年。父皇终是撒手离世,我面前那层虎皮也被人毫不留情的扯去,撕碎。

    我终于也看清了这世间原本的样子。

    想到这里,看见不知何时已挡在我身前的姜钰,长身玉立,正小心护着我避去那长出界的花刺利叶。我心中一热,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握着的手也不觉紧了紧。

    他发觉后转过头看我,轮廓分明的脸庞清晰印在眼前。似是觉出我情绪有变,眉毛一挑,抿了抿唇,轻轻开口询问:“要不改天把我那侯府的匠人请过来?”

    我收敛心神,摇了摇头,“不用,这园子废着正好,无人来往,你进来我出去都没人知晓,多方便!”

    “说的也是,你那浼落阁只出入便利这一点好处,也抵得过万千不是了。”他点点头,见我脸色声气如常,便牵着我的手转身继续走。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浼落阁后面隐藏着这么个风口,秦琷怎么敢给你住的?”姜钰说。

    “将军才不会管这些琐事,我可是求了那正牌夫人整整三天才求来的。”

    “你求她?她不是见面都要跪你吗你还用求她?”

    “她是要跪来着,这膝盖还没点地呢,将军就拉她起来了。我哪敢让她跪!”

    我想起在这将军府中的第一晚。

    下了软轿后便坐在一处一直等,等得太久太闷,便伸手扯开头顶的喜帕,入目就是秦琷,坐在一旁悠然地喝着热茶。我打量着他,就穿着平常的靓蓝绸衫,只在额头系了条红锦缎的抹额,抹额当中的红珍珠亮的似乎都有些发紫,沿着珍珠两侧绣着蜿蜒的半边莲,花瓣和花茎都细细的,袅袅而开,轻软细密。

    这时一个婀娜娉婷的貌美女子被侍女搀扶着走到我面前,站定后一刻也没耽搁就开始行礼,“命妇杨佩给嵘安长公主请安,长公主千岁……”

    秦琷眼明手快,一个健步冲上去就揽住了她。

    “现在这里没有长公主。”他看着她,像是给她吃定心丸一般用轻微但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我对着这两人抿唇一笑,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他刚才清理出来的身份。

    笑话!长公主?如今的我还敢在这两人面前充公主?

    这正牌夫人杨佩可是尚书千金,仁义老将军九道三折不惜惹怒父皇,才替儿子求来的妻子,皇兄钦封的从一品诰命夫人,她不让我给她行礼喊她一声姐姐算是给够我台阶了,我哪敢再装什么高高在上,让她在我面前行跪拜公主的大礼?

    “秦琷这没良心的混账小子,一朝得志便忘本,如今是越发地猖獗,竟敢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他也不撒泡……”姜钰一听完便破口大骂,越说越激动,越骂越来劲。

    我用力一扯他手臂,打断他的话:“行了,你好歹也是个世袭爵位的侯爷,注意着点言行举止。”

    “就我们两人,有什么好拘束的!哎,我就是,就是一想起,我这心坎里,就特别的不畅快,特别的……”

    “好了,你越说我心里越窝火。”我叹气。

    姜钰转身看了看我脸色,果断地缄口不言。

    “总之呢,这将军夫人对我还算客气吧,一开始她可是把她住的碧园腾出来给我住的,福庆跟福盈轮番上阵去她面前哭诉了整整三天她才同意我住浼落阁。”我想了半天才抓住我们刚才那说了一半的话题,继续说道。

    “哼,她倒是识时务。”姜钰冷笑一声,“不过你呀,该留的心眼还是得留,自古娥皇女英就没有不两立的。”

    “我非娥皇,她也不是女英。我现在就但求衣食无忧,好吃好喝的混日子罢了。”

    “你以为你无欲无求就能现实安稳了?我不犯人,人却要来害我的例子你在宫中还见得少么?”姜钰回转头,皱着眉头斜我一眼。

    “放心吧,我虽落魄,但自保足矣。”我扯起嘴角,勉强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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