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金橱上,紫金龙凤香炉上飘着点点残烟,清浅的香气完全遮不住屋内暧昧与麝香混合的味道。

    宽大的薄金纱帘随风轻摆,床榻之上,隐约可见一男一女交缠的身影。过了一会儿,金纱帘上的鸾凤鸟如受惊一般在空中一颤,一切仿佛安静了下来。

    女子坐起身来,藕荷般的手挑起帘幔,露出一张已有岁月,却因保养得宜而依旧妩媚万分的脸,赫然正是当今太后赵雅!

    “我的好王爷,方才与你谈的事,你到底考虑得怎样了?”她柔顺地伏进男人的怀里,食指轻轻在那光裸的胸膛上画着圈,丹凤眼微微上挑,闪过一丝精光。

    顾明渊抓住她的手,闭着眸,三十岁的男人,声线懒散沙哑透着迷人:“哦?什么事?本王记不大起来了——”

    明显的推搪。

    赵雅眼中闪过一丝忍耐,转瞬又笑得更加灿烂,“就是牧儿亲政的事啊。他如今也十六岁了,是时候管些政务,为你分担了……”

    顾明渊终于张开了双眼,一双漆黑的眸暗如深潭,似笑非笑,“牧儿才十六岁,不急吧?还是说,雅认为本王目下将这国家治理得不好?”他坐起身来,去够床尾的衣服。

    赵雅也跟着坐了起来,两手交迭着放在被上,痴痴地望着顾明渊完美英挺的侧脸,仿佛带着无限哀怨,“哀家怎会有这种意思?只不过牧儿一天不亲政,哀家这个太后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在宫里的日子也不舒坦……”

    “这么说,是有人给雅心烦了?”顾明渊披好外衣,回过头来,抬手挑起赵太后柔润的下巴,缓缓收了笑,一字字道,“卿不必烦恼,若有人敢给你心烦,尽管告诉本王便是,本王帮你——剐了他的心。”

    说完,他展颜,下床拿起自己余下的衣服,朗声大笑着迈出安泰殿。

    在他的身后,赵雅静静看着男人昂首离去的背影,五根青葱般的玉指缓缓攥紧了被子,绞紧,绞紧,再绞紧——终于,咔吧一声,悉心保护的长指甲断了开,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赵雅慢慢抬手,偏着头,将流血的手指含进嘴里,细细□□,脸上的笑如暗夜里的玫瑰般绽开,柔美又带了毒。

    “顾明渊啊顾明渊,你可知,哀家最想要的就是你的心……想拿舌添上去,想用牙齿一存存嚼烂,再一点点咽进肚子里去……”她幽幽叹道,婉转的音调跟那残香一同在房里缠缠绕绕。

    史记:丰启八年春,赵太后在殿上再提牧皇亲政事,摄政王驳。

    …………

    长平宫外。

    云罗站在门边,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满面绯红的秀女莲足轻移,各色裙摆随着她们优雅的动作轻摇,扇出阵阵醉人的香风。

    她们对着龙座上的皇帝曲膝行礼,神情或娇羞或明媚,但眼底全都拥有同样的期待,盼望获得年轻君王的刹那凝视,片刻垂怜,从此长伴君侧,立于天下女子之颠。

    只是她们都注定失望。

    明白内情的云罗轻笑一下,这场新帝登基以来的首次大规模选秀,其实不过是一场皇家在走投无路下演出的闹剧,既不值得期待,于那些秀女亦无半分好处,可是天下偏偏不缺这些扑火的飞蛾。

    “淳化县县令之女,秦氏云罗觐见!”

    太监尖利的唱名惊醒云罗的思绪,她连忙收敛心神,迈着中规中矩的宫步款款迈出队列。步履移动间,头上的喜鹊登梅簪垂下的两缕紫色璎珞几乎连动也没动一下。

    她甩了下帕子,手虚虚按在膝盖上,蹲身问安:“云罗给皇上请安,给太后请安,给王爷请安。”

    大殿里久久没有响起喊她起身的声音,似乎时间已因她刚才的话凝住。

    云罗心中忐忑,忍不住抬起眼脸,余光中是一只熟悉的男人手掌,五指修长,却又骨节分明,彷佛下一秒就能暴起扼断敌人的咽喉。

    一个翠绿的薄胎青瓷茶盏被慢慢放下,茶杯与琉璃底托轻碰,清脆的响声在过份静默的大殿中异常突兀,听得人心都惶惶的,好几个秀女的腿都在打着抖。

    “你,抬起头来。”

    他的声线明显沉了几分,站在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忍不住将垂着头又低了低。

    云罗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些。她深吸一口气,轻敛藕丝琵琶上裳,微微笑着抬起了头来。

    飞云斜髻下是一张十分清丽的脸,不能说难看,但在一众花团锦簇的秀女中间,委实算不得出彩。可是顾明渊却死死地盯着这张脸,目不转睛。半晌过后,忽然冷笑出来。

    “好、好、好。”他连道了三个好字,眉宇间却如千山暮雪一般,让人望之生寒。怨不得赵雅在他驳斥了让牧帝亲政的提议后,都没有丝毫怨言,原来是在这里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大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云罗抬首,与赵太后的视线略略一碰,又移开,回望向顾明渊,脆生生答道,“谢王爷夸奖。”说着站直身体,轻移莲步上去,伸手截过了太监手中的茶壶,亲自为摄政王续了茶。

    “王爷请用茶。”她微微弯腰递过去,袖口翻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美目顾盼间,象征着戎狄人血统的浅褐色眼珠散发出细碎的光芒。

    九龙宝座上的小皇帝李牧注意到了她的眸子,不禁困惑地眨了下眼,秀女中按理说应该无异族女子啊。

    他才要出声询问,却听到身边一声轻咳,是太后,他只得暂时压下疑问坐直。

    顾明渊面无表情地瞧着身前的女子,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转瞬间似有雪白犀利的电光延上眼角。一别五年,她的胆子真是大得惊人。

    云罗与他对视了一眼,那种从沙场的刀枪剑戟中凝练出的铁血气势,几乎叫人无法直视,她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杯子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可也没见顾明渊是怎么动作的,那琉璃青釉碗眨眼间就到了他的手里。

    顾明渊扣住茶盏,端坐着,意味不明地笑道,“有礼。”

    云罗勉强笑了笑,垂首退回原位。

    两人这一番动作自然逃不过上座两人的眼睛。

    现今皇帝无后,坐在凤椅上的自然是太后。二十五年前,她也曾站在长平宫大殿里,与现在这些年轻稚嫩的秀女一样,睁着懵懂的眼睛被审视,被挑选。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些与她一起站在这里,拥有纯真双眼的女子,大多在深不见底的后宫中化成了血,化成了泥,无数的血和泥才浇灌出了一个她,一个满目精光的女子。

    十载后宫争宠,十年垂帘听政,她注定属于这里,非死即活。

    赵雅将后背又挺直了些,向旁边递过一个眼风,李牧马上按照她事先的教导装模作样问:“不知摄政王以为,这一位比之宰相家的千金如何?”

    言下之意很清楚了。你若不同意我纳右相千金为后,我就收了这云罗。

    顾明渊猛地看向李牧,眸底骤然泛出如利剑般的冷光,那眼神仿佛夹着战场上的血腥之气一般,毫不保留地射向龙座上的人。

    李牧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仓惶地看了眼赵雅,方才的神气顿时萎了。赵雅忙安抚地握紧儿子的手。

    顾明渊看着小皇帝的怂样,却缓缓收回视线,微微挑起的唇角里透着轻蔑,一个还未断奶似的娃娃罢了。他字字铿锵道,“陛下,微臣刚才就已经说过了,丞相千金身体虚寒,非后位上选。”

    瞟了眼云罗,他又起身对太后抱拳道,“至于这位姑娘,但凭太后定夺。”

    他就不信了,他顾明渊要的,小皇帝和赵雅敢来争!

    “你——”李牧虽然年少又不掌权,但毕竟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许多年了。如今当着数位天家近臣,还有满殿秀女的面,被摄政王驳斥,他的脸怎么也挂不住。

    “大、大胆!”他一拍身侧的九爪黄金扶手,高声喝道。当然,如果能去掉话语间不由自主的颤音的话,那威慑效果会更好。

    “哎,皇帝,稍安勿躁。”赵太后及时劝道,温和的笑容中隐隐透着狰狞。

    她目光晦暗地看着顾明渊,不再提及丞相之女,而是退一步问道,“王爷,这届秀女中,当真无一人适合为后?”

    她的语速极慢,仿若带着莫大的威胁,也有不少的蛊惑,顾明渊却不吃她那一套,只见他起身对上首深鞠一礼,便算默认了。

    想大婚、亲政?那也得他肯点头才行!

    赵太后的脸色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可马上便又变回了那副慈悲的观音样了。

    她缓缓起身,步下高台,花纹繁复的裙摆曳地,随着步伐的移动,金丝银线麒绣暗纹皆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赵太后在低垂着头的云罗面前站定,围着她走了一圈,嘴里啧啧称赞,一边的几位太妃彼此对视了一眼后,也跟着附和起来。

    话倒都是好话,可顾明渊却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心里一沉。

    电光火石间,赵太后就已牵着云罗走到了大殿中央,朗声宣布道,“哀家与这秦氏一见投缘,决定封其为郡主,赏公主俸……”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一抹恶毒的快意,“并赐予摄政王为义妹,入王府宗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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