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咻地张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明渊眸里闪过一丝笑意,微微俯身凑近,“怎么这么惊讶?难道本王在你心里就一直个大奸臣吗?”

    “啊……当然不是了!王爷您在民间素有仁名,我这几年常常听到的!”云罗忙表明心迹,一脸严肃,就差赌咒发誓了。

    顾明渊看她心虚的样子竟笑出了声来,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好了,不必哄我,那些文人酸腐爱怎么说,本王并不介怀。”何况平民百姓的一时好坏,也的确没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但他总得为丰启长远发展计。如今,不能打。

    他带着云罗回到桌边坐下,放开她的手,摊开一封折子,侧首笑道,“现在本王要写请罪书给朝廷了,卿可愿为我磨墨?”

    云罗微微一怔,随即灿然一笑,福身道,“乐意之极。”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通传:“王爷,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有旨,请您即刻入宫。”

    顾明渊蹙眉,看向云罗,云罗却已将墨石放到一边,“既然太后传召,你就赶紧去吧。”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赵太后这次怕又要借题发挥,为她的皇帝爱子多谋权柄,你多多小心。”

    顾明渊面容沉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心。

    云罗看着男人大阔步朝外走,慢慢的,挺直身体,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带着自己都未觉察出的自豪。

    如果这个男人不逼她接受某些她想逃避的东西,不对她凶,还像小时候那样宠着她,给她自信,那么她也真的很喜欢这种陪在他身边的感觉。

    “子荷,给王爷温上一盅燕窝,等他回来用。”

    “哎。”外间的子荷清脆的答应一声。

    只是那一天,云罗没想到他竟整晚都没回来,而那锅燕窝也就在炉上咕噜了一夜,直到烧干。

    事实上,顾明渊从书房内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出府,而是一拐弯向祠堂方向走去。

    一片青砖瓦房的小院仍旧保持着百十年前的原貌,参天古树遮蔽了刺目的阳光,同时也挡住了和暖的温度。

    顾明渊缓步走进去,屋内更加阴凉昏暗,他沉默地望着置祖台上一块块极为普通,却象征祖先巍峨宏伟人生的檀木牌匾——为□□皇帝打下江山的顾青峰,他的□□爷爷;以一己之身挑战天下贵族权力,上书请求废除王爷番地的顾仲平,他的太爷爷;力战戎狄死守边疆,最后连尸首都找不到的顾守国,他的爷爷;哪怕被君主怀疑猜忌,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顾成山,他的父亲……

    那一个个姓顾的名字,伴着丰启王朝的起始兴衰,慢慢在他眼前展现出了一副极为瑰丽宏大的画卷。万里河山,赵氏皇族,像个沉重的担子,死死压在他的肩上。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怎样?她有何动作?”仿佛对空气问道。

    然而,明明只有顾明渊一个人的屋子里,却分明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回答!

    “回王爷,乎图拉氏并未翻动房内的任何物品,只是去看了看地图旁边的两幅画。”沙哑的声音异常恭敬。

    “哦?”顾明渊缓缓张开双眸,眼神里闪过些微阴郁,“她看哪副画久一点?”

    “夔。”那人极肯定地答道。

    顾明渊微蹙的眉舒展了些。浑沌乃是真正的名家之作,不论笔法还是画工皆为上乘,任何一个懂画的人都该忍不住去研磨一二;相反,夔的画像除了用色大胆更吸引注意之外,没什么特别。若有人在这两幅画中选择站在夔那边,那应是真的不懂画。

    “继续去查墨子琪跟云罗的关系。”他淡淡地吩咐道。

    在墨子琪刚刚出现的时候,他真的差点相信两人只是医者和病人的关系。可是,当云罗顶替墨子琪来为他扎针时,他们却露了马脚,这两人身上有几乎一模一样的香气,绝非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

    容眠山已经神秘了太久了,或者,这次能利用云罗给这个已过百年的秘密打开一个缺口。

    顾明渊拂了下袖口,转身出门,一丝光线照进昏暗的内室,顾家祖训六个字闪着低调却不容忽视的光芒,那光线已笼罩了顾家长达百年,亦将看不到尽头地永远维持下去。

    ——保赵氏,驱戎狄。

    顾明渊到达安泰殿外时,隐隐听到里面响起丝竹管乐之声,暧.昧淫.靡得像是被粘稠的液体包裹住。他眉头皱紧,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可是右相在里面?如果是的话,本王改日再来听太后的慈训。”说着,便欲甩袖离开。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却在这时走出来,不慌不忙地福身道,“王爷请留步,右相今日并未进宫,太后她老人家一直在等着您呢。”

    顾明渊缓缓回过头,脸色依旧不善,到底没说什么,跟着她走了进去。

    一进大门,便见一个陌生的女乐师穿着一袭红衣跪坐在侧,熟稔地拨弄着琵琶弦,见到他的注视,马上妖冶地一笑,手下的曲调更加诱惑诡秘。

    前方,金色的珠链微微晃动,赵太后斜靠在后面的凤塌上,鲜艳的丹蔻轻捻起一颗葡萄,慢慢入口,碧色的汁液像是带着某种诱惑一般,让年轻的画师看怔了眼。

    顾明渊冷漠地扫视过宫殿一圈,对上首道,“臣顾明渊,给太后请安。”他嘴里道着请安,实际上连腰都没有弯一下。

    赵雅张开精心描绘过的凤眸,看见顾明渊,莞尔一笑,坐正了身体道,“呀,是顾王爷来了?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东西,还不赶紧退出去?”后一句话,却是对琴师画师等人说的。

    曲子声停,两人默不作声地倒退下去,连带屋里的侍女,竟都走了个干干净净。

    大门合上,赵雅掀开金色珠链,踩着柔软的绣鞋,缓步走下高台,环佩叮当作响,脸上的笑越发柔美,却似带了毒。

    “顾卿怎许久不来向哀家请安了?”雪白的柔荑伸展,像蛇一般轻轻搭上顾明渊的臂,柔滑,又冰凉。

    顾明渊沉默片刻,低头,微微勾起赵雅的下巴,对着女人笑开,“本王这不就来了吗?雅可是想本王了?”

    赵雅顺势倒进了顾明渊的怀里,嗔道,“自然是想的,不光想,我还怕……”

    “怕什么?”

    “怕——”赵雅拖长音调,慢慢直起身,柔软的腰肢微微摆动,红唇凑向顾明渊的耳畔,“怕你被云罗那个小妖精勾了魂儿啊!哈哈哈……”她一推顾明渊的胸膛,自己瞬间离开男人的辖制,放肆地大笑了开。

    顾明渊的眸子倏然眯紧,眼里露出一抹刀锋般的冷光,却是转瞬即逝。

    “雅说笑了,她的姿色风情又怎敌你万一?”

    赵雅慢慢收了笑,定定地,漠然望过去,忽的甩开宽大的袍袖,金色的凤凰随之摆动,好似振翅欲飞,就这样雍容华贵坐下,口道,“说笑也好,真的也罢,哀家只想提醒你,千万别为美色误了正事。哀家将她留在你府里,可不是让你千般疼宠的,你要赶紧将她母亲,那个贱人找出来——杀掉。”她捻起一粒樱桃,笑着放入自己口中咬破,殷红的樱桃汁水粘在唇角,宛如鲜艳的妃子血,然后一脸苦恼地继续说:“否则,待哀家百年之后,岂不要跟她一起合葬在先皇陵寝了?”

    顾明渊笑容加大,似有讥诮,“雅如此心心念念慧娘,怕不只是为了先皇吧?”

    慧娘,云罗的生身母亲,戎狄公主的陪嫁侍女,是陪伴先帝时间最短的一位宫人,却也是让先帝最为记挂的一位宫人。

    她在怀孕后不久便失踪了。先帝思念了她近十年,临死之前,下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封庶妃乎图拉慧敏为皇后,待死后继位圣母皇太后,赐号孝康端仁,说完这道旨意就咽了气,连给群臣劝谏的机会都没有。当时的贵妃赵雅跪在灵床前,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幸亏一直失踪的慧敏,在此之后也依然杳无音信,赵雅便以母后皇太后的身份,称霸后宫到了现在。

    而随着云罗的出现,赵雅自然有了危机感,假如圣母皇太后回朝,莫说她这个母后皇太后地位不保,就连小皇帝在前朝可能都会受到掣肘,这是她绝对不能允许的。所以她没杀云罗,就是要利用云罗引出慧敏,斩草除根。

    对后宫的女人而言,男人的爱永远不及权力带来的滋养,永远。

    赵雅心中一片凉薄,偏偏脸上温暖和煦如春日阳光拂面,她对顾明渊柔柔一笑,恳切道,“哀家与先皇是否伉俪情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您忠君爱国啊。”她起身,从鎏金八角桌案上拿下一份贴着红羽的信,“请摄政王过目。”

    红羽,通常意味着八百里加急,而这信里的内容,也的确至关重要。

    ——戎狄作为暂时的胜方,主动向丰启发出停战书,要丰启用二十万两白银换回溆浦镇,另外还说若丰启肯答应,便会派三王子扎马泰出使丰启,两国联姻,修秦晋之好。

    只索要二十万两白银,实在不像戎狄一贯贪婪的作风,最重要的是,三王子是继承汗位的热门人选,怎会轻易涉足敌国?除非,这丰启内有极大的利益在。

    “王爷可别忘了,戎狄曾有女王登位呢……”赵雅恍若无骨般偎依到顾明渊身边,无限哀怨地说道。

    顾明渊搂住那柔软的身体,低头对她一笑,“本王当然知道。”

    三王子来的时间,与云罗出现的时间实在太巧,假如现在慧敏再以圣母皇太后之尊入主后宫,那么云罗便是丰启名正言顺的皇嫡女。焉知戎狄会不会借此发动战争,要云罗登位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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