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九弦琴出来,容夙听闻,抬了一双哭得血红的眼望向我。

    “容夙,哦不,或许我该随着青鸢唤你一句‘皇上’,她临终之时并无不快,你大可放下这颗心。此生你虽负她,她却从未怨过你,即便是要离开这凡世,心中惟一的愿也仍是要你再寻个挚爱,好叫你不再恨她。她这一世都是因你的喜而喜,因你的悲而悲,满心满意都是爱你,只是可惜,她这样好的一个女子,却从未得你青睐。”

    “你如今在这里哭,大抵是因了这世上最爱你的女子已然离开了你吧,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难过,她临终前,还托我转交给你一封信,你看了这封信,便知晓一切的经过了。”

    “我所需要的已然得到,便不再在你这大御宫中多做停留了。你瞧,她这样爱你,只盼你日后念起她时,记得的都是她的好,切莫再恨她了。”

    “就此别过。”

    我将手中攥着的信交至他的手中。

    宋青鸢托我再替她寻一位挚爱,然这实在是一件极其难办的事,因我不知他喜爱怎样的姑娘,总不能再寻一个同宋绿水一模一样的吧?

    余生之事,谁也无法说清,那便让他自个儿去寻吧。时光荏苒,若是他有心,自然还能寻到一位挚爱,若是他已无心,纵使我帮他寻了,也是无用。

    我还有自己的使命,多留无益,便同白濯一道遁了。

    而我不知晓的是,容夙在看了那封信后,又是怎样的绝望。

    他足足九日都在寝殿之中,闭门不出,日日将自己灌醉,而后便对着宋青鸢留给他的那封信大笑出声,直至笑出泪来。

    众人皆道,大御的皇帝,是随着那个并不受宠的皇后的离世,疯了。

    谁也不知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只有他知晓。

    “阿夙,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唤你,大抵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前绿水唤你夙哥哥,你总是很乐意地承了。我没那样的福气,不敢也不愿这样唤你,即便是多年后我成了你的皇后,最亲密的夜晚,我也只是恭敬地唤你‘皇上’。可我心里,一直唤的,爱的,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皇上,而是阿夙,我的阿夙。”

    “这样多的年岁里,我总是想,如若当初只有我一人进宫,你爱上的人,会不会便是我?可是哪有这样多的如若呢?天意弄人,你爱着绿水,而我爱着你。”

    “然绿水可以潇洒地离开这皇宫,离开你,我却不能。”

    “你从前总说听闻我甚通诗书,要我写些来给你瞧上一瞧,可我没有。并非是我不愿,我只是怕,我怕我一写,你便会知晓,昔日你要绿水给你对的那些诗笺,全部都是出自我手,我怕你会更恨我。”

    “我这一生,当真是什么都不怕,只怕你会恨我,可你偏偏,恨了我一世。”

    “阿夙,你瞧见这信之时,我约莫已然随着清姑娘离开。我虽是离开了这凡世,终究还能做成个琴魂,还能感知这四海八荒,去看一看我这一生都未看过的大好河山,我很开心。”

    “倒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因救绿水伤了双眼,那些失明的时日里,却总还是有她陪你去各处。可惜,她虽觉得你可怜,实则却并不愿陪着你,我便顶了她的名……我这样说出来,将这从前的过往翻出来告知你,按着你的性子,定是又要动怒了,可我顾不得这样多了,再不说,大抵便再没机会了。你如今该知晓为何那时的绿水总是不说话了,你只当她将嗓子烧坏了,其实不过是我替了她,不能同你说话罢了。可我始终记得,那时在藏书阁,你同我说‘十五初展眉’,我虽没回话,却一直想着要告知你——”

    “愿同尘与灰。”

    “阿夙,我爱了你十三年。这十三年里,我一直想要的,都只是同你白头偕老。可我知,我一直都知,那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你爱的从来都不是我,及至后来我搬至这华音殿,十年,你也不过来看我寥寥数次。我从前以为,爱你是我做过最好的事,而这件事我也能一直做下去,可我大抵太过高估自个儿——我真的太累了,无法再这样爱你了。”

    “我要走了。我总是想象着有朝一日,假使我也同绿水一般,消失在你的生命之中,你会怎样?你大抵也并不难过吧,毕竟这些年里,我虽总顶着皇后的名,你的生命之中,却是有我抑或没我都没什么的,那便好了,你不难过,还能像如今一般,做着你的好皇帝,我也可以安心。”

    “再道一声珍重吧,阿夙,日后我不在你身侧,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再总是喝酒,莫要再念着一人,便是一世。”

    “我爱你。”

    那些从前被掩埋进记忆深处的过往再次被翻出来,而那个他从前所以为的人,却并不是真正的那个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自以为。

    他用了半世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最终却失去了那个最爱他的女子的一世。

    大御王朝的帝王容夙,自此疯癫。

    他将自己关了九日,醉了九日,这九日里,他无数次地追忆起从前他同宋青鸢的并不多数的过往。

    多么讽刺,她认识他十三年,嫁给他十年,他却从不曾真正地将她当作自己的妻子。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承认她是他的妻子。

    他已然不大记得初见她时的情景,好似他初识她时,她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那时他的一腔热情全给了绿水,哪还有多余的心思来分给她,他甚至从不曾认真地瞧过她,直至后来她总是跟着自个儿,才渐渐地有些察觉,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直至今日都不大明白当年的不好意思是为哪般。

    那年春日,她同绿水一道跟着他们前去射猎,从前的射猎之中,他的骑射之术都是甚精妙的,自然他也知晓,即便他的骑射之术并不精妙,在旁人口中,也都是最拔尖的。可是那一日叶云焕不知何故,竟次次逼着他,同他争抢猎物,好似非要与他比个高下。

    他哪里受过这等气,猛地一夹马肚子,便离了骑射的队,独自跑了出去。

    他原本想的是,叶云焕既不让着他,他便去另一处自个儿射猎,待到一两个时辰后,再归来比一比谁所获的多些。

    可最终却令她差点丧命。

    他更难过的是,那原本该丧命的,是他。倘若不是他,她便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所以又惊又怒,所以整颗心都悬着,势必要将她医好,所以下了令要追查,所以将近一年的时光,都陪着她。

    他也不知,那其中,夹杂了多少愧疚,又夹杂了多少……

    真心。

    而后她痊愈,太后却催着要他娶后。他原本想娶的便是绿水,可待到太后说这话时,却不知怎的,眼前竟好似现出了宋青鸢的面庞,他惊觉这件事儿后,不知是羞于自个儿的三心两意还是为了表示对绿水的赤诚,便当着太后,当着绿水,当着她,当着宫中众人的面,说出了要娶绿水的话。

    绿水住的太后宫中的偏殿却恰恰于此时生了大火,他被众人拦着,眼瞧着熊熊的大火便要吞噬了那偏殿,而原本住在里面的绿水却并未出来,自然,同样未出来的,还有宋青鸢……

    他也不知自己是着了怎样的魔障,那时那刻想的又是谁,竟挣脱了那样多的人的束缚,在叶云焕之前,就那么冲了进去。

    那火烧得太过惨烈,他冲进去,便只瞧见缩在偏殿最里处一角,瑟瑟发抖的宋青鸢和宋绿水。

    叶云焕显然也瞧见了这场景,先他一步便冲上去将宋青鸢抱在了怀中,留下来的,便只剩下绿水。

    那时再也不能容他有丝毫迟疑的余地,他遂也冲了上去,一把抱住绿水便往外冲,出来时一根烧得熊熊的房梁落在了他们身前,正落到了他的眼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却也顾不得许多,就着方才记住的来时的路冲了出去,好在并未再有些什么意外。

    他那时眼睛瞧不见,却还是想问一问,宋青鸢如何了,可转念一想,宋青鸢既是被叶云焕先一步抱出来的,自然也该是没什么,这便什么都没说出口。

    再之后便是冗长的一段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光,他眼上敷了药,又缚了几层白纱,日日都要靠搀扶着身侧的人,才能勉强走一走路。

    而他未曾想到的是,绿水竟不再同从前一般对他百般相拒,反而亲自请命要来照料他。

    他教绿水躲过侍卫的盘查,教绿水带着他去往藏书阁。那一晚,两人窝在藏书阁的两行架子之间,他同她说起幼时之事,绿水虽不能说话,却始终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直至后来,他同她道:“十五初展眉。”

    绿水不能开口,自然没有回应他,可他觉得她是知晓的,因着从前绿水给他对的诗笺中,便是有这么一句话的。

    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时绿水轻轻吻住他的感觉。

    当年的那场焰火,他看不见,却能真切地感知到绿水的欣喜。

    他说:“绿水,做我的皇后。”

    他想,这个陪了他许久的善良的姑娘,待他的眼睛大好,一定是要娶的。

    后来他也当真娶了,只是他从未想到过,他娶到的,竟不是一年来日日陪伴着他的绿水,而是宋青鸢。

    “宋青鸢,你会后悔的!”

    他为了气她,大肆扩展后宫,再也没见过她。

    他虽身为帝王,有时却仍是小孩子心性。大御传言伊始,他便听闻,可却存了心想瞧瞧她的反应,这便放任他们传起来。她原先也好似并不在意,可某一日,她竟不知为何,不再沉寂,主动向他请命,要前去这宫中离他的大殿最远的一处华音殿。

    华音殿,她素来擅抚琴,倒也真是合衬,他允了。

    而后的十年,他何止去过那里三次,每每午夜梦回之际,他总是独自步行至那座无人问及的华音殿,而后看着那盏宫灯由原本亮着变换为熄灭,仍然伫立在殿前,不肯离去。

    那些夜里,他总是想,倘若她出来,哪怕一次也好,能看到他,他便将从前的种种尽数忘却,日后只宠她一人,爱她一人……

    可她没有,一次也没有。

    这便是造化弄人了。

    他并非不爱她,只是绿水在最难之时陪着他,他不能忘义。

    他喜欢绿水,可他爱宋青鸢。

    他是她的软肋,亦是他的铠甲,他容不得任何人欺侮她,淑妃便是例子。

    这些年里,他始终无法断定她究竟爱不爱自己,直至他中了蛊毒,她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却丢了他们的孩子。

    他想,她两次舍身救他,应当是爱他了。

    他陪了她许久,直守到她醒来,可最终她却说,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绿水,是要偿还绿水欠他的。

    他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她不爱他。

    这便又是三年。

    其实这几日,他已经开始想,十年了,已然太久了,无论是惩罚她替绿水嫁给他,欺骗他,还是惩罚自己没有对绿水从一而终,反而移情她宋青鸢,都已经足够了。他不想再欺瞒自己,他爱她,即便她不爱自己,他也想让她陪自己走完这一生。

    他已经让宫人从市集上专门寻了人,要做个等人高的糖人送给她,也将这些年自己攒下的所有话,都告诉她。

    可糖人没有做好,他也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如今,她给他的这封信,竟道出从前他所以为的,那些皆是他同绿水的过往,其实都是同她,自始至终陪在他身侧的,都是她。

    年少时的喜欢算不得爱。他真正爱上的,是那个为他挡了一剑的姑娘,是那个藏书阁里,偷偷亲了他的姑娘。

    他不是没有对绿水从一而终,他自始至终爱的那人,都是她。

    他要怎样接受这个解释,又要怎样坦然面对她已然离世的事实。

    他做不到,他只能麻痹自己。

    打破这个局面的,竟是叶云焕。

    这个陪伴了他年少时光,处处优异想要同他一争高下,他当作劲敌也当作挚友的男子,这个带着绿水远走高飞的男子,竟然回来了。

    他早知绿水已然离世的消息,可他从不曾打探到叶云焕的下落。

    “你不相信吧,其实这些年里,我一直都在宫中。”

    “怎么会?!”容夙惊道。

    “我住在华音殿中。”叶云焕沉声道。

    “你说什么?!”容夙原先几日消沉酒醉的模样立时不见了,步伐急促地走至叶云焕跟前,准确无误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叶云焕却只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拂开,对他道:“我只是住在偏殿之中。”

    “我爱青鸢,你大抵早就知晓,所以后来我带着绿水离开,你大抵也很是不能理解吧?其实是青鸢求我,她这一生,从不曾求过我,惟一一次,也只是为了绿水,为了她挚爱的妹妹。”

    “可她又何尝不是想同你在一起?她这一生惟一一次的自私,亦是那次。因她知晓,只有我带着绿水离开,她才能顶着绿水的名嫁给你,才能成为你的妻子。她是那样想成为你的妻子,即便不是以宋青鸢的名字。”

    “可她爱得这样卑微,你又给了她什么?你给了她无望的十年,你用你的冷漠,用你的恨意,贯穿了她这十年。容夙,我倒是真的想问问你,你就这样爱绿水?爱到连青鸢一眼都不愿瞧?”

    “如今,你也终于不必再瞧她了。她离开了,带着对你这一生的爱意。”

    容夙忽然癫狂地笑起来,笑得满脸泪痕。

    宋青鸢死后一月,容夙便带着兵,前去攻打苗疆。

    他亲自挂帅出征,叶云焕跟随他身侧,眼睁睁瞧着他变得嗜血,变得暴戾,眼睁睁看着他,灭了苗疆。

    叶云焕好似终于知晓他心之所向,却再无机会告诉那个他和他都爱慕了一生的姑娘。

    叶云焕不敢劝说他,只得陪着他——那是宋青鸢最后的请求。

    他也不知,这个年轻的帝王,何时才能明白,即便是他得到再多的土地,俘获再多的臣民,即便他剿灭了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女,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容夙做了个梦,梦到从前一个场景。

    那个梦中,他明明见到了她,却抑制不住地,流下了一滴泪。

    ——多年前,她替他挡了一剑,他喂药时,她不肯喝,他便许了她一个承诺,可是直到如今,她至死,都没有来找他兑现这个诺言。

    宋青鸢,你盼我再寻一位挚爱,盼我余生不必孤苦伶仃。

    可我终其一生,也只得一位挚爱。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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