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峰一路险阻,山路崎岖不已,且群山众多,我尚不知要寻的正主如今在何处。巨蛇兄行得快些,我同白濯先到,便站在山脚下等一等净一和花绛。

    巨蛇兄好似仍旧不愿离开,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已能坦然相对,伸了一只手抚着它的蛇头,问白濯道:“我先前听你唤它阿腾?”

    白濯掏了扇子出来,将一张脸掩住,只露出个眼睛,冲我点头。

    “它倒很是同我亲厚。”我摸一摸它硕大的眼睛,它便开始往我怀中钻。

    白濯紧紧地盯着我,极难得地同我开口解释了一遭——

    “它是上古腾蛇,能嗅千里,但性子古怪,凶恶嗜血,能同你亲厚,必然有些渊源。”

    这倒令我很讶异,因我本就是个忘却从前的人,莫不是在从前的时光纷扰中,曾同这腾蛇有些什么纠葛?脑中浮现出一人一蛇痴缠的画面,立时一阵冷汗浮出,我甩一甩头,这都哪门子对哪门子?

    好在净一和花绛及时到了,掐灭了我心中窜起的火苗。

    赤峰一行,便要由此伊始了。

    我这次要寻的一魄,乃是一条九尾赤狐。

    当今神界只余上古三大神族,除开龙凤双族外,便是灵狐一族,而灵狐一族又以九尾灵狐为尊,当今狐帝,便是一条纯正血脉的九尾灵狐。

    在见到这位正主前,我几度怀疑她会不会是当今灵狐一族的血脉,整个人充斥着即将见到上古神族的上神这一激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不能平静在不经意间被我表露出来,便成了无法说是喜、亦无法说是悲的、叫人难以捉摸的神情。

    花绛望了我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师叔,你饿了?”

    “……”

    我不过是做个心理准备。

    可待我真正行到赤峰后山的一处山洞,见到这位正主后,原先的期许简直一落千丈。

    灵狐一族以白为尊,自古狐帝,从来都是纯白灵狐,即便偶有例外,也是纯得发亮的赤狐,可眼前这一条,毛发哪里有什么光泽?

    不过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杂毛赤狐罢了。

    若非要寻出些不同,大抵也只剩下她的那双晶莹闪亮的眼了。

    我见到她时,她正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一个山洞口,无精打采的,只把小小的头伸了出来,四处张望着,似是期待却又很是迷茫。

    她化了原形,身子小巧,虽不及灵狐可人,却也很是叫人喜欢。

    我缓缓走至她身侧,她竟好似没有察觉,我便顺势将她从地上抱起,这几日大抵是下过雨,那洞口积了一层的水,她趴了许久,胸口的毛发都湿透了。

    她被我拽住两条腿,被逼只得与我对视,我瞧清了她的这副狐狸面容,当真是精致极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也机灵得很。

    “你要做什么?”似是因了她这副原形,加之甜糯的嗓音,即便说出的话并不大友善,也好似在同我撒娇。

    我十分受用地承了,而后冲她笑一笑,道:“我来实现你不曾实现的夙愿。”

    如今我已能面不改色地将这种诨话说出口了,可见时光真是一把锋利的刀,能将从前的大家闺秀逼成粗鲁的女强盗,亦能将从前歌舞坊里的姑娘逼成温婉淑良的妇人。

    ……可惜将我逼成了总是以替人实现夙愿为由取人魂魄的恶徒,当真罪过。

    九尾赤狐满眼写着“不信”这两个大字,我从她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珠里看着自个儿的影子,觉着自个儿也并没有多么像个江湖骗子,倒不知她怎的就是不信。

    “你不信也便罢了,我这个人呢,最不愿的就是勉强旁人,看你在这里也好似等了许久,你若还想等,便继续吧。”

    我此话说罢便将她放回原来的地方,转身欲要离开。

    “等等!”她忽地站了起来,抬着一张狐狸脸,看不大出喜怒,只是忽然呜咽了两声,又问了我一遍:“你当真能帮我?”

    “自然。”

    净一一路上曾同我道,他方才在翻阅古籍时,曾见有本书记载了这赤峰的一众九尾狐妖,上面说到这赤峰千万年来的数位狐帝的生平,而有只本该是当今九尾狐妖一族狐帝的小狐妖,却将帝位拱手让人,自己在这赤峰,日日等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人,那只狐妖,就唤作韦晚。

    传闻之中,这只小狐妖有一张芙蓉面。

    我原先很困惑芙蓉面究竟是张怎样的面容,觉着应当是无比绝色才对。

    今日见到了真容,唔,和我想象的有些出入。

    这张芙蓉面,它用整整半张面容绘出了一朵花。那花根从脖颈处起始,一直连到面庞的嘴边,而后盛开出了一朵硕大的当真是半张脸的芙蓉花,最大的那片花瓣已然伸展到了眉角,无比妖冶,无比娇艳。

    这只九尾赤狐幻化成人形后顶着的便是这样一张面庞,我盯着她久久不能回神,她轻声一笑。

    “从小到大,几乎每个人都是这般看我……”

    “只除了他。”

    我意识到这大抵又是个甚漫长的故事,便屏住了呼吸,耐心听她继续铺陈下去。

    “我初初遇到他时,不过才一百岁……”

    那只不过一百岁的小狐狸,名唤韦晚。

    她自幼修为便比同龄的小狐狸弱些,旁的小狐狸一百岁时,已然会勉强化出个人形,只余下个耳朵和尾巴还化不去,可她却连人话都还不会说,整天咿咿呀呀的,像个凡世间刚学语的幼婴。

    旁的小狐狸都笑话她笨,她被欺侮了也不敢言,只躲回洞里呜呜地哭。

    她太过难过,却也只能将自己的头埋在颈项之中,将身子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着,咿咿呀呀地发出些断续的音节。

    而当所有狐狸都耻笑她时,惟有她的母亲会用爪子替她梳理杂乱不堪的狐狸毛,拍着她的狐狸头,轻声安抚她,同她说:

    “你同他们都不一样,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小狐狸。”

    她知晓自己天资愚笨,然而母亲这样说,她便总觉得自己同旁的小狐狸,有那么些微的不同。

    她想,她一定要当真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小狐狸。

    然而还未等她做上这世间最厉害的小狐狸,母亲便永远地离开了她。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母亲外出觅食,她躲在洞口,静静地等待母亲的归来。

    她太过蠢笨弱小,母亲从不敢让她深夜独自外出,是以母亲虽然始终都未曾归来,她都谨记着母亲的话,只在洞口候着。

    她等了许久,未等到母亲,只等到一个提着赤色狐狸皮的英伟男子,他的装扮十分奇特,猎手不似猎手,方士不似方士。他迈着极为沉重又极为缓慢的脚步,一步一步,穿越那些泥泞的山路,来到她身侧。

    待到他走近,她便看清了——

    他手中那沾了血的赤色狐狸皮,便是母亲那一身漂亮的皮毛……

    她满心悲怆无以言说,下意识地便开始呜咽,不设防身子却被人整个提了起来。

    “你是这赤尾狐狸的幼子?啧啧,你这皮毛,远不及你母亲,取了也没什么用……”

    他好似思考了一番,又将她向上提了提,逼得她直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倒是不错……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她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些凶恶、略带嗜血的光芒,她从前被其他小狐狸欺侮,都是忍着挨着,不愿与他们交恶,然而今日却无法继续这样隐忍下去——

    眼前这个男子,夺了这世间惟一疼惜她的母亲的命,叫她如何隐忍不发?

    她状似无意地伸了伸并不锋利的爪子,而后猛地伸向那男子的脖颈,眼看就要刺破,说时迟那时快,男子原本那提着母亲皮毛的手立时提了上来,生生地劈向她的爪子……

    痛。

    痛到难以言说。

    她被男子猛地丢到地上,只来得及发出“呜呜”的两声叫喊,便痛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亮,她眯着眼瞧周身的环境。

    眼前这深绿色的古桐木参天蔽日,四围几乎密不透风,明明是白日,却好似身处幽冥之穴,能瞧见的,只有自个儿的身子……

    唔,还有前方那棵古桐树下坐着的男子。

    他正用纤长的手指梳理着手中的赤色狐狸毛,瞧见她醒了,笑笑地将狐狸毛放下,而后走到她跟前,将她提了起来。

    “这是哪里?你是谁?”再度醒来,她竟已忘记前尘往事,脑中除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是只小狐狸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叫谢子染。”

    谢子染,这样好听的名字。

    这样好看的人。

    “你不必总是那般愣愣地望着我。既已跟了我,便该有一个身为灵宠的样子。”他将她从怀里掏了出来,再一次将她举到头顶的位置,直视她的目光。

    说来也怪,她记不起从前,可这个她甫一睁眼便见到的人,却同她签了生死契,要她跟随他,成为他的灵宠。

    这天下的小狐狸这样多,她又是这样不出众,唔,甚至还有些笨拙。若选灵宠,何必选她?

    她思虑了许久,也没思虑出个原因,这便总是愣愣地望着他,想要望出个究竟来。

    其实他并非方士,亦不是猎手。

    他乃是方西一界世家谢家的三公子。

    方西谢家,通阴阳,晓天道,受财办事,从不失手。

    他这一行,是东坊的一处大户花重金请来的。

    这东坊说来也怪,从前万儿八千年也没出个劳什子事,众人皆道乃是一处难得的宝地,有许多商户赚够了钱财,便慕名来此处安度余年。可偏偏这几年,怪事接二连三——

    先是坊主的千金被人所掳,待寻到之时,已只剩下骸骨。

    再有众位妙龄女子仅是待在闺阁之中,便不见了踪迹,连骸骨也寻不到。

    再后来,坊间的人竟大都沾染上了一种怪病,白日沉睡,夜里便形同枯槁一般,僵着身子一个个跑出家门,一致跑去坊外的一条长河前,泡在那河中,直到旭日东升,便再度归家,陷入沉睡。

    周而复始,叫人又惊又惧。

    这位请他来的大户人家,万幸都还未染上这种怪病,然而日日见坊中的人如此,怎的不害怕?

    “这样说来,你们既还没有染上这种怪病,为何不带着一家老小离开这里?”谢子染坐在大户人家的前厅中,一下一下地敲着大户家甚名贵的红木桌,问道。

    “谢公子有所不知,老朽同这东坊的坊主有过命的交情,当年也是因了他才带了一家老小前来这东坊安度余生,老朽之子还曾与那坊主的千金定下一门亲事,可惜……”大户人家的当家摇了摇头,露出极无奈的神色,却又坚定地继续道:“老朽一家在这里已然十多年,就是论道义,也不能放任东坊就这么被邪祟毁了去。”

    谢子染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另一只手却不知何时伸进了怀中,捏着小狐狸的颈项,冲那大户人家的当家道:“这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不出三日,定揪出是何人作祟,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当家听了,立马露出喜色,连声称谢。

    是夜,谢子染在大户人家安排的客房里歇下。小狐狸韦晚不死心地又从怀里探出头来,只瞧见他拿着一只通体晶透的玉杯,站在月光之下仔细端详,那神情,就好似在端详着温情缱绻的爱人。

    小狐狸看得有些呆,他却又猛地在她脑袋上敲了一击,她疼得立马伸出爪子来护住自个儿那小小的、赤白杂毛的脑袋,低低地呜咽了两声。

    那模样可爱得紧,谢子染心里喜欢,面上却摆了一副肃穆的神色。

    “小狐狸,你今夜大概睡不得了。”

    小狐狸复又抬了头,两只亮晶晶的眸子里写满了困惑。

    “你身为我的灵宠,便要当得起‘灵’这个字,今夜这妖孽,便由你来了结吧。”

    小狐狸立马叫苦不迭,心道自个儿还是个毛都没长全、话也不会说的修为极浅的妖精,哪里能斗得过那些已经能害人的精魅?

    可她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

    因她说不出来。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许了。”谢子染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使劲在小狐狸脸上揉了两把……

    说来也怪,这个谢子染,无论做出的事多么令人发指,都自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小狐狸埋头想着,可也说不上来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息。

    想多了脑仁疼,索性不想了。

    可显然,谢子染低估了对手。

    三更的时候,他带着小狐狸去到坊外的那条长河边,藏身于等人高的芦苇丛中,静待坊中的人前来,他原本大抵想的是,那精魅既打的是坊中人的主意,便必会现身。可坊中的人倒是照例在那河里泡了一夜,他们等来等去,等了一夜,却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可见那精魅并不是个束手就擒,像谢子染一般蠢的精魅。

    小狐狸默默地在心里诽谤。

    那个抱着她的谢子染守了一夜,此番早就困得不行,待到那些泡着的坊中人全都起身离开,他便立马也揣着她,跌跌撞撞地疾步往那大户人家走去。

    谢子染补了一日的眠。

    补得小狐狸在他怀里都有些待不住,直往外爬着想去找些吃的,他却转了个身,手伸进怀中,不知是梦呓还是当真发现了,喃喃道:“莫急,待我醒了,再给你寻吃的。”

    小狐狸脑袋都要晕上一晕,心道你睡了一日,还不知要睡到何时,我这吃的当真是遥遥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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