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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部{一梦}]:第四十九章小楼秋雨悲西风·一人花落怜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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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绫、美酒、夜光杯,攒动的人影、灯火阑珊的长街深巷,无处不在消尽唐长安城,作为一个盛世所应有的那些数不尽的纸秽金迷、奢靡安乐。

    一到夜里,万物皆寂,可长安却永远都不会。月下的长安,是一座美丽的瑶池,没有安谧似铁、从来鼎沸霓虹......

    乳白色帘幕合夜风轻扬袅绕,靠窗位置,仁闲闲倚坐,唇畔因西洋式红葡萄酒的浸泡,而被染得分外鲜红妖冶。

    玉指握白瓷盏,那枚拴着彩穗的如是艳红诡异的红色石子,就低悬在指尖。

    “情到深处,看回首两相望吧!”少年虚白一笑,素指微蜷,再探向窗子之外,舒张。

    那枚石子顺着徐徐夜风,从二楼酒楼之上,欣然坠下。彩穗摇曳,一如女子衣袂。情到深处,看她用迷离为他起舞;爱到痛时,听她用风声为他倾诉......

    “妹妹......妹妹!”酒过三巡,仁儿双目灼红,不顾一切的俯身探向窗外,伸手,似想要抓住那片萎地化为尘土的艳红衣裙;一握,却只掬得一怀蒸凉入骨的暗风。分不清了,真的分不清了,他竟然把那被自己亲手投掷出的红石子,错当成了早已坠崖而去的妹妹。

    呆滞经久,苍面挂了自嘲。

    掉首回来,重新于位子上面将身坐好,敲着桌子呼唤小二过来,又要了一壶烈酒。

    坛酒上桌,抬袖,半直起身,双手紧抱起酒坛,举过口唇处,一仰脖,微闭目,整坛整坛的灌下。入喉,数不尽的苦涩腥辣。

    透过眼前飘忽而去的三、四缕不谙人心的雾霭,错落出高举灌溉的酒坛,半醉半醒、半眯半闭之间向外窥看。

    仁儿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胞妹、自己在这清寂世间,唯一的亲人。

    她身着一件火热妩艳的大红喜服,金灿灿华盖承载披散酥胸、香肩的泼墨般的青丝,对着哥哥投射一抹嫣然巧笑。肤色素白如雪、纤柔若纸,朱唇夺目嫩红的恍若嗜过人血;周身上下色泽皆为极致,该红处彻骨的红、该白处极近的白、该黑处乌木炭般还胜一筹的黑......这些常被生活之中用来形容美人天然韵彩的赞美色泽,当真真切切的于一个人的身上体现出来之时,便简直不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美得说不出的诡异、勾魂、甚至恐怖。

    仁儿静默凝看,无从出声,也不想出声。这,是幻觉么?呵,幻觉也罢、真实也好,妹妹,我最亲最爱的妹妹,只要能看到你,只消远远的看你一眼,一眼万年、哪怕真为幻觉又有何妨?

    女子始终都是笑着,恬静雅致、温秀出尘。一派朦胧若幻的视线,淋漓极致的体彩,致使她看上去,恍若已然与这个世界那样相悖。腰肢盈动,于地心处打转起舞,一舞、风亦止步,百鸟皆鸣;月光如水、红衣胜血,舞到深处,凄然倒地,化作清风而去......

    浊酒干涸、酒坛幽黑见底。仁儿喝得累了、喊得倦了,便也不再继续叫嚣要酒,却也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这样斜身倚座,多时无话;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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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席半掩半卷,精致镂空雕刻红木嵌白翡翠华丽几案之上,新城俯身埋首,嘤嘤泣泣哭得悲切。鹅黄底蕴裙色、点缀零散微扬几点玉色牡丹,麝月乌发高堆髻处、一只通体殷红凤蝶步摇灵动在其上,又似一朵迎风而绽意幽幽的花,开得招摇。

    “好妹妹,不要伤心了,朕......”高宗曲身,端坐在新城一旁,看同胞妹妹哭得如此委屈,心下着实不落忍;想要安慰,张了张口,却又委实说得不出什么言辞,也无法说得言辞。

    “皇兄!”听得高宗开口,心伤萎靡不可自拔中的新城,恍若自苍海茫茫无尽头的漂泊之中,抓住一根难得的救命浮萍,“臣妹向来没有求过皇兄任何事情,如今,只此一件,皇兄都不能够成全妹妹、答应下来么!”悲切不减,语声愈加娇细发颤;云鬓花颜,哭得好不悲惨。

    一语掷地,高宗只觉心碎。呆滞在当地半晌,垂首暗忖,再抬眸,见妹妹正用一双泪水萦索之目专注顾他;那里面,是哀伤、也是希翼,只消一眼,足以令人忘却她的高贵血统、忘却她的种种聪明颖悟不似常人;那只是凡人所共有的天然情感,是身为一个女人,对于兄弟手足的信赖、对于自己执手而居丈夫的,深切刻骨心碎、与追怀。

    “这件事情,滋事重大,妹妹容朕再想想......”边言语时,高宗不由自主垂首侧目,好似没有勇气凝看新城哪怕须臾的,哀伤的眼睛。

    俏脸昂扬起,卷卷长睫尚还悬挂着点点冰凌剔透的旋净泪花:“皇兄......”又是一声哽咽,伴随娇柔的低唤,乌发流苏几许滑落在肩,步摇曳曳流光。

    “朕......朕跟你皇嫂一并参议看看吧!”嗫嚅一下,高宗皱了眉头,经妹妹如此这般柔顺央唤,绵软心间有了些许不轻不重的动摇。

    “不能跟嫂嫂提及!”不加稍略停顿,极近脱口而出。

    “厄?”高宗疑滞。

    盈盈的罗袖微抬一把,拭去眼角泪渍;鹅黄的裙角昂扬出一派飘逸的弧度:“嫂嫂恨透了长孙舅舅一家,她是万万不会答应我的......”言语于此,禁不住的连声泣泣,“如若跟她提及,我真的怕......真的怕她会暗做决议,妹妹此生此世便再也面见不到长孙诠了!”嫩粉束腰伴随语声起落,合风飞扬;相辅相成着耳畔滑落下的那缕四散的青丝华发,一派美轮美奂。

    九龙逐涛、一袭明黄至尊长袍,年轻善良的王者,玉雕般的眉目皱得紧凑万分。

    到底手足之情,妹妹、妹夫之间夫妻之爱,又是如此渊深;即便再为铁石心肠的人,做兄长的,又怎能当真下得狠心,不应了妹妹所言这桩微小不过的企求呢!

    “皇兄,接到您今日赏赐给臣妹的金银帛锦,妹妹便知道,哥哥心里一直一直都在记挂着这个可怜的妹妹。”玉指舒展,抚上高宗宽厚的臂弯,如此近距离的围坐,新城顺势侧目斜身,纤额一垂,柔软的身段靠在了哥哥温良的肩膀;如此手足亲昵的姿势,泪水更没有断开,“这份意外的赏赐,使得臣妹死灰般的心境之中,又重燃起烁亮的希望,我就知道,皇兄对于处置自己妹夫、致使胞妹得守活寡从来都不落忍。”到底是骄傲心高的新城,一席措辞,央求之余,还能言的这般气节渊深,顺便连带呵斥了同胞哥哥的不念情谊。

    靠在哥哥肩膀上面,新城清楚地感觉到高宗身躯有了须臾颤粟。

    “放过我的丈夫,召他回长安来吧!”趁热打铁,紧邻高宗此时此刻这股兀然颤抖,新城忙不迭的继续接口言声,“不求飞黄腾达、只愿圣上承恩留他一命,即便徙为平民,我们夫妻同心同德,共看闲云起落,便是好的......”见治迟迟不语,女子娟秀的眉弯颇负急切颦蹙而起,“皇兄如今得到了武后,可还记得当初失去之时的那般痛楚滋味么!皇兄且放心,诠儿,不会成为你们政治的宿敌,绝对不会!”

    心口霎定,脑海掀起轰鸣。

    高宗平和的面目有些扭曲,只这一句,提点自己曾经;相爱之人不得不相离,这种刻骨铭心、痛彻心扉,即使最终历经风雨重重,二人执手走到一起,又缘何能不记得、记不得!

    帘幕虚掩,武后玉指忽而捂住心口,禁不住垂眉启唇,徐徐吐出口幽气。她已经在门边站了许久,也听了许久。

    李治的优柔,给了妹妹新城公主残存的希翼,也给了武后一个如雷贯耳的示警。

    顷然之间,倏忽意识到,向来推崇儒家学说、善良仁弱的丈夫,总有一天会敌不过妹妹的眼泪,召长孙诠回都。

    到底骨断连筋的至亲血缘,一旦回还,高宗怎会不为这个高贵心气的妹妹撑足门面而重新起用自己的妹夫?

    新城聪颖如斯,再加之于满怀仇恨的长孙诠重返永徽朝廷,必然会为自己辛苦拼搏而来的统治地位造成威胁;甚至,长孙诠很可能成为再次重整长孙一脉雄风的可怕人物。

    想于此处,媚娘倒吸寒气。愈向深处作想,一个信念就此油生扎根

    ..........

    那天,新城公主怀揣万般复杂、纠葛的心情,悲悲切切、亲眼看着丈夫沿着自己为其铺设好的命运轨迹,不偏不移、直至万劫不复。长亭烟柳、路远山遥,虽然贵为大唐嫡亲长公主,命运面前,肉体凡胎也从来都是无可相对分毫!固此,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的背影,一步步地走出自己朦胧的视线。那一时刻,可否想到,那个远去的背影,便是她能够看到丈夫的最后一眼呢!

    一匹快马,载着一个密使,风尘仆仆策出长安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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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语庭院,女子谦然而立。

    身处宫闺不知流年飞度,最近身子越来越懒,晚上常常似睡似醒便至天明;唯有昨夜睡得尚安可些,晨曦有些贪床,起来已是正午时分。

    不敢招唤侍女,只径自起身莲莲亭行到妆台前面做好,倦自梳头。兔白纤指自玉腕旁胭脂盒中沾粘一点豆蔻,平扑在盈盈凌目间隙里。三千青丝瀑布一样散铺下来,略略掺杂的几缕雪白暗黄的发丝,把她衬进了一派与青春妙龄不相符合的世事沧桑中去。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

    三两蝴蝶留不住暮夏的脚步,几片凋零的枯叶瑟瑟张弛到了女子摊开的掌心;枯槁的手指松开,枯叶从指间滑落,在碧宇间悠然坠地。丽人长长叹了口气,却是无声的。

    “怎么了,出得幽囚禁地,还有什么使你哀伤的?”豆色锦袍,弘儿自义阳身后慢慢走来,手中捧着书卷,语声苍茫。

    妍儿没有回头,纵不说话,他的气息、他的脚步,她再熟悉不过:“我总有种预感,只有身处掖庭,方是我们姐妹安身立命之所在。”

    淡淡的回复没有挑起弘儿一丝一毫的诧异,朗目依旧悠然在书海:“哦,为什么?”顺势回问,没什么可称道的。

    “因为那里,与世无争。”依旧淡淡平和,足以堪破而出女子一如既往、难以改变的悲悯心境。

    一阵风起,又是几片零叶,这一次,幽幽遗落在弘儿哲人的臂膀。

    感知到一片枯叶的颤抖,少年皱了下眉头,小心侧目,再抬袖拈起,“唉,又要到秋天了......”微微的叹息,迷人的连未曾离枝的叶子都有了艳羡,拼力挣扎、似要挣着下来。

    “弘,燕子为什么每年要往南飞,可一到初春,却又都会飞回来呢?”仰望天宇,清朗空旷的不见一丝浮云。思之所至,少女忽而泛起一阵诗意,痴痴喃喃出口发问。

    “大概......是要在这里寻找些什么吧!”弘回复着,也将额头仰望向苍天,“毕竟飞翔,是它们的宿命。”

    边听着弘的回复,义阳不由自主抚摸、疏弄而上侧面垂散下的零碎细发,疏弄的极慢、游神物外:“寻找?在这萧条可怖的地方,又能找到些什么呢!”耳畔,一湾浅浅流苏合风飞扬开来,竟是花白色的,宛若流雪飞霜。

    寻找故人、寻找祖祖辈辈埋葬已逾千年的过往、还是茫茫中静候的未来?

    看在眼里,弘轻轻皱了眉宇,心头不知何故,莫名一疼:“我虽性格至善哀怨,到底却还没到白头这等地步,你且莫要学我......”唇畔翕动,绕过了妍儿的话题。

    妍儿微愣,旋即,幻化阵阵细碎的淡笑,只是笑着、不语。

    弘低下了头,纵她不语,他又缘何不知晓......

    自小失去母亲、没有父亲疼爱、还要担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和义务;宣城公主还小,还不懂得所谓家仇,可是,义阳却懂。懂,又有何用?固此,懂得,反倒更加的哀愁、更加的凄苦......活在世上,甚至连自己最基本的念想,都已经寻觅不到;青丝三千,安能不蜕花白!

    只是,当局者迷,弘儿却不曾洞穿;对于义阳,自己便是她唯一的念想、所有的念想。她不想复仇、也知道复仇无门;甚至她亦不想担负仇恨过一辈子。她所寄怀的那一湾情,便是与他的情、与他的义。若有一天,连他都要失去,那么她的日子,便会同那翡翠华美炉中香烟一样,袅绕,然后寂灭、然后归于无痕、然后结束......

    初秋的风,从天之尽头处掠过,呼啸着穿过了世间沧海桑田、千变万劫,回旋于宿命与无涯之间,吹动着亘古不变的定律,一次次又从终点、回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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