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没人!没人!你们都是饭桶么?”真金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把茶盏摔在了地上,安童离开两天了,涂安真却还不见丝毫踪影,“好个安童,就这样走人了!走了以后就别再回来!”真金自小和安童一起长大,安童比真金稍年长,加上真金的身份,安童对他当然礼让又照顾,可这一次,安童明明办错了事,却义正严词地说领了皇上的命令要和商队的人西行。领了皇上的命令自当肝脑涂地,可是在这个时候安童偏偏弄丢了涂安真——那个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

    哈兰术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燕王发火了,他先是把出门寻找涂姑娘的亲兵大骂了一番,后来又竟然摔碎了刚刚烧出来的茶盏样品,那是他和几个仅存的瓷窑工人多天努力的结果,本打算献给大都那边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哈兰术,再给我派人,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安真找出来!”真金怒气中烧,两眼通红。

    “诺!小人一定全力寻找涂姑娘!”哈兰术惊恐地领了命令,带人继续在池州城中挨家挨户地寻找。

    “师傅,你猜我今天在城里看到谁了?”月瑜问孙承。

    “谁?”

    “莫顿!”

    孙承疑惑:“他居然还在?没去临安?”

    月瑜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也许他还没想到办法吧!”

    “也是,这里刚刚归蒙古人接管,他应该很难拿到通关文书。”孙承点头。

    月瑜并不在意莫顿,话题一转,问孙承:“我们什么时候回医馆?”

    “再看看。”孙承始终想在都督府里寻找机会。

    月瑜心里不悦,她知道孙承的意思,“可……”

    “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孙承安慰月瑜。

    月瑜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是怎么想的,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孙承从来没有害她之心,可是这人的行事手段、策略计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明明就不招真金待见,为什么就是要赖在都督府不走?一定要靠上真金才能活下去么?平平淡淡呆在医馆里不行么?想归想,月瑜面上并没有表露,只是默默地低头做事。

    孙承在屋子里踱步了一阵,又问正在配药的月瑜:“莫顿跟你说了什么了没有?”

    “他其实问能不能请你去看病?”

    “嗯?谁又病了?”孙承疑惑,莫顿怎么在池州城也有病人,素莲不是刚……

    月瑜并没有放下手中研磨棒,“我也挺奇怪的,他不是从外地来的要去临安么?怎么在池州也有病人?”

    孙承不语,眼神迷离,似乎在思考什么,“你知道他在哪里落脚?”

    “应该知道”,月瑜点头。

    “带我去!”孙承想到莫顿手中的布防图,还是决定去会会他。

    “现在?”月瑜望望屋外将晚的天色,不禁反问,孙承的决定让她摸不着头脑。

    人生不如意之十有八九,如果孙承之前的遭遇都是不如意的话,那么现在他能自由地进出蒙古人的都督府,还能得到真金的信任,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可人心的贪婪,总是会导致一个又一个的错误决定,特别是没有立场的人,常常会因为蝇头小利而万劫不复。孙承想见莫顿,是隐约觉得他手中的那张人皮地图还有那么些利用价值,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决定把所有人都卷入了另外一场深渊。

    “你们是我家少爷请来的?请进请进!”吴业对背着药箱而来的孙承和月瑜并没有防备。

    打从进宅子的门开始,孙承就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脸熟,但又说不出是哪里熟,他跟在吴业后面,上上下下打量着吴业,努力的回想。

    月瑜毫不在意,只是这是一处破败的宅子——大门的门闩是坏的,暂住的人拿了一根简陋的木棍卡着,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闯进来。宅子的前庭很大,所有的树木都已经枯萎,留下一段段干枯的枝丫,四处洒落在没过脚踝的荒草里,人踩上去吱吱作响。夜色下,老鼠在草丛间窜来窜去,还有各种小虫飞来飞去,一派荒芜凋零的景象。大堂里根本没有点烛火,黑漆漆的,只有西边和东边的厢房里有昏暗的火光。

    “二位请随我来。”住处虽然破败,吴业却没有失去基本的礼仪,他引着孙承和月瑜往东厢房昏黄的烛光走去。

    “涂姑娘!”孙承见到涂安真的一霎那,惊呆了,“原来你在这里!”月瑜快步走到床边,握住涂安真的手,“太好了,你在这里。”

    涂安真抬了一下眼皮,却无力回答,只是用眼神示好。

    “你们认识?”吴业的脸色有变,心生警惕。

    还没等孙承回答,月瑜已说明:“我们一直都在给涂姑娘诊疗。”

    “吠——”吴业身上的佩剑已经出鞘。

    “你要干什么?”孙承不顾抵在喉头的利剑,一把拉过月瑜,挡在身后。

    吴业满脸仇恨:“原来你们是鞑子,还不赶快拿命来!”说罢就要刺向孙承。

    涂安真力图劝阻,可是喉咙干哑,根本发不出声,身体也无力动弹,孙承昂着头面对吴业,冷冷地说:“鞑子?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

    “是谁?”

    “大宋寿和公主在此,列祖列宗在上,何人造次?”孙承说得慷慨,可月瑜却一脸的沉静淡漠。

    “你是大宋公主?”吴业望向月瑜,一脸的难以置信,手中的剑也垂了下来。

    “我本姓赵名月瑜,封寿和公主,自小在甘露寺替天家祭礼,灾祸连绵,是御医孙承相救,苟活至今。”月瑜淡淡地回答,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

    涂安真瞪大了眼睛发不出声,孙承责怪月瑜:“不必与他计较!”

    “末将拜见公主!”吴业跪下磕头,咚咚地震得屋子回想。

    “你是?”月瑜有些吃惊,但还是赶紧扶起了吴业,她虽习惯了平民生活,但皇家礼仪是长进了骨子里,即使多年未行礼,但亦未疏落。

    吴业激动得泪水连连,“末将乃莫少华将军副将,多年前曾随莫将军南下援助益州抗蒙古人,可不想未达目的地已听闻城池落陷,中途又遭鞑子攻击,流落深山老林,苟活于世,愧对大宋啊!”

    孙承斜眼示意了下吴业,似乎暗示他不要再说,吴业领会到了意思,却毫无顾忌:“涂姑娘也出身不凡,乃大宋皇家子孙。”

    “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像一盘冷水,把涂安真和月瑜从头到脚彻底地泼湿。

    月瑜站不稳,靠倒在床围上,涂安真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脸生生地憋得通红。

    “实不相瞒,我在此监视都督府已经多日,涂姑娘是被歹人从我们淮山村掳掠到这的,我们必须救她出来,看你们在都督府诊疗她,我们以为你们都是鞑子,可是你们怎么会……”吴业说得诚恳却又满是疑惑。

    “一言难尽。”孙承叹了一口气。

    “我……我是谁?”涂安真握紧拳头,努力坐了起来,声音像干枯的树桠,哑得没有生机。

    吴业看了涂安真一眼,摇摇头,无奈道:“是莫将军将襁褓中的你送给了浮梁城的涂贾。”

    涂安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声嘶力竭:“不可能!不可能!我爹是涂家,我家在浮梁城……咳咳咳……”一股血腥的味道窜上喉咙,用手一接,竟全是血,涂安真晕了过去。

    “快扶她躺下,急火攻心,伤到肺了。”孙承急急地嘱咐月瑜,月瑜完全没有了公主的仪态,熟练地扶着涂安真躺下,吴业看在眼里,脸上涌上一股酸楚,心中深深地叹息。

    宅子虽然衰败,可该有的器具却一件没少。吴业在宅子的大堂里点了蜡烛,整个宅子变得不那么荒凉,他忙里忙外的帮孙承和月瑜倒茶,好像他才是宅子的主人。

    月瑜问:“吴副将,你刚才说涂姑娘也是皇室血脉,此话怎讲?”

    “我也是从莫将军处得知,先皇早年曾联合辽国抗金,涂姑娘是辽国柔嘉郡主之女,可惜郡主红颜薄命,未能抚养涂姑娘长大便已仙逝,先皇自知无法保护涂姑娘,只得送出宫外,以求平安。”

    “此事当真?”吴业说得再诚恳,孙承也半信半疑。

    “末将以项上人头保证绝对是真,莫将军是当年护送涂姑娘出宫的人,涂姑娘一到淮山村,莫将军就认出了她,为了救她,莫将军也不幸……”说到莫少华,吴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论辈分,我还应该叫涂姑娘一声皇姑。”月瑜言语平淡无奇,心中却五味杂陈——世间最难挣脱却总是越缠越紧的,就是这般孽缘。她从未感觉过天家的温存,有的只是甘露寺冰冷的石床和永远做不完的祭礼,如果不是天家血脉,她也许还可以如庶人一般过完一生,但这一声“皇姑”,就像给她带上了紧箍咒,提醒着她的身份……

    曾经,京城南迁了,她病了,无地可医,无钱可医,孙承偏偏就是能找到她,治疗她,她也只能一直跟着他,敬重他,叫他一声师傅。可她这师傅城府颇深,又身怀血海深仇,似乎总是想利用她做点什么;涂安真,她这个皇姑,又好似与真金有着特殊的关系……

    “吴长老!吴长老!快开门!”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起。

    吴业整理好了情绪,边朝宅子大门走去边说:“是莫顿少爷!”

    “莫顿!”

    “孙大夫!月瑜!”当吴业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三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少爷赶快进来!”吴业正要把那根简陋的门闩插上,“咔嚓!”有人撞断了门闩,随后一群士兵涌进了庭院,这回,轮到四人都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你们想干什么?”莫顿认出了那些人是蒙古亲兵。

    “安真在哪?”一个低沉中透着愤怒的声音从大门传来。

    孙承预感大事不妙,他望向门口:真金身着黑色长袍,杀气笼罩着全身,面色更是黑得恐怖,手持利剑随时要刺向敌人的要害。

    “快说!在哪?”真金带回去大刑逼供的黑衣人供出了此处,莫顿在池州大街上的时候,就已经被真金盯上,可他没料到的是:孙承居然在此与人推杯换盏,丝薄的信任瞬间断裂,愤怒冲上了头顶。

    吴业的惊讶早已变成了愤怒,他红着眼,咬牙切齿,“孙承,你竟然带鞑子来!你个叛徒!不得好死!”

    里外不是人?亦或腹背受敌?孙承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僵局,怎么解释都不对!他不知所措,没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密密的汗珠渗出了额头。

    “你们是谁?”院子里剑拔弩张,可月瑜并不惊慌,她显示出少见的大家风范。

    真金注意到了大堂中央端坐着的月瑜,她的镇定令真金有些意外,完全不似医馆里那个小娘子的模样,真金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示意哈兰术到厢房找人。

    “报——涂姑娘在这里!”哈兰术推开东厢房的门,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涂安真。

    “全部给我带走!”真金一挥手,色厉荏苒,不容任何人抵抗。

    “少爷……”

    “你敢?!”

    “燕王……”

    什么人说什么都没有用,真金怒意上扬,听不进任何辩解。

    涂安真又回到都督府了。

    经历了两次失而复得,真金对涂安真那是一百个一千个的不放心。涂安真的屋子外面加强了守卫,都督府的各处也加派了人手,甚至对整个池州城的巡查,都更加仔细,生怕又有什么人,把涂安真劫持了。

    “璇儿,你知道孙大夫他们关在哪里么?”从外面那个宅子里回来两天了,除了有人按时来送药,涂安真见不到任何人,只有问璇儿。

    璇儿最怕别人问话:“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道就算了。”

    “其实……奴婢听说抓回来的几个人都关在都督府里,没有关到府衙的地牢里。”难得璇儿说一段完整的话。

    涂安真又惊又喜,转念一想,如果孙承不在府里的话,她喝的药又从哪里来的呢?可是,怎样才能见到他们?她想见吴业,想问清楚她的身世,还有莫顿,至少……至少有过肌肤之亲,至少在淮山村对她多有照顾,这份情怎么也得还了。

    涂安真拉过璇儿的手,对璇儿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下他们关押的地方?”

    璇儿神色慌张直摇头,她不想惹事,可又不想拒绝主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吧,我自己想办法。”涂安真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

    管家刘伯教导过:不能让主人满意,是做奴婢最大的过错。可去打听孙承的下落,给她璇儿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啊。璇儿自己跟自己较劲,又自顾自的纠结起来。

    涂安真觉得屋子里很闷,便叫璇儿跟了她,到花园里散步。

    “安真!我就知道你在这!”听不出是无心还是故意,真金就是碰到了涂安真。

    “民女拜见燕王。”涂安真收起了心里的胡思乱想,向真金行礼。

    真金自然地扶起涂安真,“我都说了,你不必向我行礼,也不必自称民女。”

    真金的手碰到涂安真的那一瞬,一阵痉挛通过她的全身,脑子里瞬间浮现那晚和莫顿同床共枕的画面,被侵犯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经意地往后退,避让真金的手。

    真金看出了涂安真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涂安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挤出笑脸面对真金。

    “如果你感觉好一点,我有些事情向你请教。”真金大大方方地说。

    “什么事?”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到书房中详谈。”真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涂安真当然无条件答应。

    书房的放桌上,放着两大三小共五个茶盏,灰黄色的,边缘不是很整齐。

    没等真金说话,涂安真就开了口:“这是谁家烧的茶盏,造型也实在不敢恭维。”

    “嘿嘿!”真金不好意思地笑笑。

    涂安真立刻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看着真金,张嘴就想赔不是,真金脾气再好,毕竟也是王爷。

    “不用,不用,你教我怎么烧好就好了。”不等涂安真开口,真金就已经找到了台阶下。

    不等真金“赐座”,涂安真就一瘸一拐地走到椅子旁坐了下来,放下拐杖,笑笑,“烧瓷器非一天两天一人两人能够做成的事情,我家最多的时候,有八十多个工人,一炉窑口烧出来也不过二十件,能用的也不超过五件。”

    “真的很难,这段时间我是真体会到了!”真金根本不和涂安真讲礼数,只是连连点头。

    “哦?你也在烧瓷器?”

    “嗯,桌上放着的就是我的试验品。”

    “哈哈,如果都烧成这样,我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涂安真忍不住要挖苦真金。

    “知道你厉害,这不就是要来请教你么?”真金居然毫不介意,仍然虚心求教。

    涂安真突然记起那个真金对着她指点江山的夜晚,那时真金和今天一样,雄心勃勃、英气逼人,说他要学习推广汉人制瓷的技术,让瓷器不再是皇宫贵族的东西,还说要把瓷器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好像他真的说到做到,现在的他不正在实现么?真金的月白色袍子笔挺齐整,一尘不染,苍白而瘦削的脸显得那么的高贵却又不失诚恳,微微上翘的眼角满满自信。她被他吸引了,她好像被在真金的气场包围,不由自主的仰视他、崇拜他、爱慕他……

    “我能一起烧吗?”涂安真觉得不大可能,这里毕竟是蒙古人的地盘。

    真金盯着涂安真的眼睛,笑意盈盈:“当然,只要你愿意,我很希望我们能一起烧瓷器。”

    我愿意!我愿意!涂安真在心里大喊,她知道,只要她能在池州城很真金一起烧瓷器,那么重燃浮梁城她家的瓷窑就指日可待,瓷窑里的金黄的火苗,就像是生的希望,让人欢喜兴奋,但面上她只是点点头,真金却已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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