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的复杂,远胜过天地万物百倍,而人性的欲望,却又为天下至简单之物。你看,人如此矛盾,我们又怎么能算得明白呢?而每一件事情的发生,不过都是人为而已,那我们又怎么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命,哪一个又是假的呢?”石期像是给孩子讲课一样,语气轻快了很多。

    宗源的表情表现了他并不甘心这样的答案。

    “‘天算’的宿命,只不过是我们的选择。许多当年参透摄政王意图谋反,皇上又明政清平,所以她才参与其中,致使如今过去了二十年仍不得入土为安。林贤中林丞相预测太子德行尽失,多番提醒未果,不得不奋力反抗,最后身体残废双目失明。而风尘,风尘算出薛晋郢实力大涨,会逼迫新帝让位。而薛晋郢自己又勾结外邦,使其进入中原腹地扩大实力,于是只能想办法尽力阻止。上天给了我们预测天命的使命,也喝令我们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一个‘天算’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我接下来要做的,也不过是我的选择。”

    “可您明知道——”

    “你以为我真的想?你以为许多真的愿意‘永失所爱,不得入土’?你以为贤中真的想跟太子作对?他跟扶玶几乎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你以为他愿意亲手毁了扶玶一直努力的一切?风尘是真的怕疼,他又是真的下不去手杀死自己,你以为他愿意看见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以为他愿意日夜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痛苦?他们都不愿意。可他们都必须那么做。摄政王生性暴烈,所诛之人可以万计,许多如何能让他称帝?扶玶就更不用多说了,不守礼法孝道,圣祖是含泪亲口下令行的刑。薛晋郢在中原引入外族势力,未来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彻底拔出。你要知道,‘天算’不能决定天命,但是却可以选择自己的立场。而这立场最后会致使天命发生如何变化,并不是‘天算’可以控制的。而如果我们选择了与天命相对抗的一方,那么不管最后成功与否,都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所以宗源,你不必介怀。若是真的需要我做出选择……”

    “您会选择什么?”

    “我会选择我认为正确的。”石期淡然地说。茶杯已经彻底凉透,他不自觉地摸着杯子上的花纹,感觉自己就像那花纹一样,看似诱人潇洒,实则不过是在兜着圈子。

    屋外的风声渐渐远去。石期不知在想些什么,面色柔和了一些。他回过头来,“宗源,还是有一些好事可以跟你说一说的,你尽可以不信,但是至少,你不用再抱着还债的心。”

    “你不必再为你一直自责的事情自责的了。当年的事情过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再责怪你的必要。我刚刚,也并不是想针对你,只是,你需要想清楚,以书也需要想清楚。”

    “那都是在扶烺还活着的时候。他早已身死,想清楚又有什么意义。”宗源闭眼,还可以想见曾与自己一同习武练剑的那个人。

    “谁说扶烺死了?”

    宗源猛地一动。

    “扶烺是先圣祖的第六子,皇册上也是有名位的。皇上新即位的时候早已下旨,良亲王扶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寻到者重赏。薛晋郢势力满天下的时候都没能找到他,今日更不用提了。如果是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连尸首都找不到?”

    “许多前辈离世已有二十多年,她的遗骸也是近日才被发现的。”宗源反应很快。

    “那是因为,因为她期限已到。身死不得入土,如今已有二十年之久,时间也足够长了。这是许多当年死前与她身边的人所交代的事。若不是那人全力保护,她的尸首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无人打扰。这些都是前话,我现在想跟你说的,是扶烺。”

    石期说的有些多,不得不再次给自己倒水。宗源虽见他不便,但仍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不予以帮助。

    “扶烺身怀多家武学,即便是当时的一干高手前来狙击,也不过是他的剑下血而已。只不过他身中西域奇毒,无法排出体内,若不是以书暗中找到嗔云,那真的是没救了。”

    宗源低下了头。白以书在扬州寺六年,他是知道的,当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那里足足停留了六年,一切所学所做几乎皆按照嗔云指示,只为换取扶烺一个可能活下来的机会。他紧紧地咬住嘴唇。以书的做法,不可谓没有牺牲。仔细权衡一番,这牺牲甚至不是小事。但是她仍然坚持。落白山庄多年的支离破碎,主庄分庄的各自为营,就算她一朝归来,又如何能短期内众心归一。宗源无法因此责怪她,但也不愿让内心的激愤汹涌出来,因为他知道,这激愤绝对不是因为以书所做的事。

    “以书当年给了扶烺活下来的契机,就是再杀他一百次,他也绝对不会浪费的。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扶烺会死。”

    宗源眯眼,“您的意思是,扶烺他知道以书为他做的事?”看到石期默不作答,他追问,“扶烺他知道以书为了他,抛下一切远离世俗?为了他,单枪匹马闯入皇宫?为了他,甘心封闭在群山中,几乎足不出户?他都知道?他都知道那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石期叹气,“扶烺他或许是知道的,只不过谈不上都知道。他如今还不出现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是在当时,他确实是不能出现的。因为他和以书一样,有必须隐蔽起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宗源眼中带着一丝火气,他强压下去翻涌上来的血腥味,等着石期的回答。

    “理由?你忘了?”石期挑眉,“你忘了以书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他看着宗源由疑惑渐渐到了然,“以书为了你,受了莫雨先生一掌,你可还记得?莫雨先生可是极少数几个被称为绝世高手的人。当年以书受了他的无形掌,若不是一身内功深厚,早就一命呜呼了。即便是没有当即丧命,她也是全身筋脉俱断,如果没有扶烺在她身后顶了一掌,恐怕全身的骨头都会碎掉一半。当时你被以书推走晕了过去,是扶烺一路护着她遍寻名医。”

    宗源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呆呆地一动不动。

    “你现在可明白了?扶烺当时不得不一边传内力给她护住心脉,一边四处寻找轩本医名录里的神医,正好赶巧,药王谷初出茅庐的南宫玥当时就在他附近,所以他第一个找的就是医名录里排名世家第三的子弟。可惜南宫玥当时只行药,医术尚浅,于是她给扶烺一些药物之后给他推荐了一个人。”

    石期即使不说剩下的话,这些话也足以让宗源的一腔热血彻底冰冷。

    “虽说已是多年前的恩怨是非,但是,该清楚的还是要清楚。南宫玥与古都鲜是结拜兄妹,古都鲜当时刚回医都,家族已无血亲挚友相帮,只余下一个姐夫时刻等着扒他的皮。巧不巧的,扶烺找到了南宫玥,那个阿玥会不会把这个纵横江湖多年的皇子介绍给她义兄么?扶烺是什么身份,他班师回朝的时候整个大燕都知道他的名字。出征两年,就几乎平定四方,对战西戎更是连仗都没怎么打,就逼让对方主动议和。你说,他对古都鲜是什么样的助力?古都鲜当时一心想着正大光明地夺回古氏在医都的权力,他一个年轻大夫,能有什么心机,自然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他谋划。扶烺那个时候去找他,他怎么会不提出要求。”

    “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古都鲜身边?”宗源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他听见屋外呼呼的风声,抬头看了看。

    石期假装没听见屋外的动静,“扶烺可说是余生手把手带大的,他最懂得如何给自己编一个身份换一张脸。再加上他在易守轩里的地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抹去简直是手到擒来。他不可能以自己的身份呆在医都,自然要换个身份和情况。”

    宗源闭着眼点头,他可以想到高扶烺是如何毫不犹豫地答应着古都鲜的一切要求。

    “你应该在他背你回来的时候,就察觉到的。”石期低沉地说着。

    “哈哈,陈兄中招了,”南宫玥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陈良还来不及回头看,就晕了过去。待他醒来,已是深夜。南宫玥守在一旁,桌上和地上都有打翻的药碗。

    “我把雪草放在那边,你好不好的跑去吃干什么?”南宫玥收拾着周围的残局,“不知道都鲜的嗅觉退化没有,我试一试,结果被你给吃了。”

    陈良头有点疼,“雪草又没有味道,能闻出什么。”

    “哎,陈兄此言差异。你闻不出来没关系。若是我们也分辨不出,那还不如退隐江湖的好,省得让世人嘲笑。”

    “都鲜呢?”

    “我让他去睡了。”

    陈良摸摸脸,面具还在,但是需要换新了。他看着南宫玥的脸,“你心情不好?南堂那边又为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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