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朝中的一切变动只发生在短短数月,然而实际上,连高扶暄自己都不记得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薛晋郢数年前有一批非常庞大的地下江湖势力,不包括药庐在内,在他封王之后那股势力就渐渐散开,除去一些心腹高手之外,他把其他人变成自己在京城的眼线,再往远说,他似乎与当年的摄政王有无法察觉的关系,先帝当时为了稳定朝局,在摄政王倒台之后赦免了不少其余党。多年来,这些人虽渐渐退出庙堂之上,但其培养的党羽在暗中仍有不为人知的联系。这联系在集中于薛晋郢之后,竟渐渐被皇上一根一根不着痕迹地拔出,明眼人无不心惊。短短几月如今放眼全局,薛晋郢虽仍有王爷之位,虽仍有不少江湖上的帮手,但其势力已经被削弱殆尽,朝中几乎再无他说话的分量。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需要我做些什么了。”石期摇着轮椅,与傅丞相同行。他到了京城竟然没有进到落白山庄的分庄,而是直接找上了傅丞相。

    傅丞相点头,“皇上既选择了帝王之路,自然是知道应该做什么,怎么去做。即便我在朝中,除去本职之外,也并没有帮助他多少。”他带着石期,进入丞相府邸后院的书房。架子的后面有一处密室。傅丞相拨动机关打开门。两人走了进去。

    密室看摆设竟是一间较大的简式祠堂。

    “你行动不方便,如今好容易过来,不必操心那些世风俗事,先见一见故人们吧。”

    石期拱手。

    密室中的紫檀木搁架上摆放着数十个灵牌。石期一一看过去:许多,陈朔,陈衡,陈子昇,易余逢,易绾静,易绾晴……他一个一个拜过去,最后,他的眼睛落在了最边上的一个灵牌。

    “傅兄,你还记着这个孩子。”

    傅丞相摇头,“我自然是记得他,他的灵牌还是皇上让我供奉在这里的。”他缓缓走到前方,凝视着整个搁架,“这里的很多人,都有自己最后的栖身之地,可我想,他们对这京城里的是非虚实,总还有些挂念,他们的小辈总还有几个在这京城朝堂和江湖中担当要职。若他们想回来看看,总还有个落脚之地。我也很少来这里,一来,大事未平,二来,念及故人,难免会有些感伤。”

    他祭拜完众人,顺着石期一直没有变化的眼神看过去。

    “这两个孩子走的时候,只比衡兄他们小一点而已,时日已久,你也不要过于伤怀。”

    石期还是没有动,沉默许久,才轻声开口。

    “我几乎半生都禁在落白山庄,为数不多的在外游历之时,仅收过两个徒弟。我不是个好师父,自己也没作什么好榜样。出事之时,玉言正跟着我,结果随我一起进了药庐,落下病根。风尘还好,没在我身旁,但也是隐姓埋名许久也不敢现世。”

    “两人都有纵世之才,多少都得益于你当年的指点。”

    石期轻轻摇头,“他们俩都是聪明孩子。玉言虽体弱多病,但自有心胸,当初也愿意帮助还是三皇子的皇上权衡筹谋。风尘却高傲,当年三皇子亲自去请他,他都不肯献策,若非他真的不想,易守轩又如何困得住他……”

    傅丞相对风尘国师的姿态记得十分清楚,至于止玉言,除了皇上只言片语的怀念之外,他与其仅有过几面之缘,确实所知甚少,只按照皇上的意思,供奉其灵牌于此。

    “‘纵世之才’?我只希望他们安稳一生。我知道玉言素有抱负。而风尘,风尘一向不理世事,不愿卷入纷繁复杂之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算的意思,怎么就……”

    “以这两人的心志,就算给他们安稳的生活,恐怕他们也不会要的。”傅丞相安慰。

    “也是,”石期苦笑,眼里的酸涩与心中的苦痛交织在一起,“也好,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在阴曹地府里纵横江湖了。”

    临走前,石期为祠堂换上自己来时准备的长明灯。

    “傅兄,若有一日,我也驾鹤西归,还望傅兄可为我在此留一个位置。”

    两人走出去。被风吹得清醒了一些后,石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傅兄,刚才我没有看到简仪律的灵牌位置。”

    “因为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傅相点头,“简盟主不日前过来接走了简仪律的灵牌。”

    “他原谅他弟弟了?”石期不可置否。

    傅相又摇头,“应该不是。看样子,他至少是接受了他弟弟还是简家人的事实。至于其他的,恐怕他已经彻底理解:既然人已经死了,过多的怨怼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放下一半,也算得上放下,简仪仁是有点死脑筋,怎么说都不听。楚高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简仪仁死活不同意其与他女儿的婚事。”

    “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们也不便多言。”

    “好吧,这确实是家事。那说说别的,接下来……”石期略带询问地看着傅相。

    “接下来交给年轻人吧。朝廷的事也解决得差不多了。如今,薛晋郢也不过是个有点江湖势力的草莽王爷,构不成什么威胁。”

    “江湖上近日盛传要重新举办武林大会,恐怕也是因此吧。”

    傅相叹气,“薛晋郢也算是个江湖人,江湖有你们江湖的规矩,这点连我都懂,何况是皇上。”两人慢慢走到后院门口,“这么做确实有很多不妥,但问题是,周学卿替薛晋郢隐去了一切罪行,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使得我们在给薛晋郢治罪时,很难找到什么把柄。考虑到他势力的一些特殊情况,皇上觉得不要把他逼急了为好,所以他自己提出要参加武林大会,皇上也就由着他了。我遗漏了什么吗?”

    石期思忖,回答,“朝中的事应该没什么遗漏的,想来皇上也有自己的判断。光明窑在中原尤其是京城的势力,还是交给易守轩去清除吧。光明窑藏得太深,连我都被蒙蔽过,恐怕在更早之前,它就已经渗透进来了,有些我想不到的人只怕比你我的年纪还要大。”

    “易守轩的事,我略微知道一些。不知道良王爷回来之后,还会不会再作易守轩的副轩主了,如果他不在了,那只有易无言一个年轻人可以吗?”

    石期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这正是年轻人锻炼的好时候,再说,余生藏得也够久了,大燕当时那般紧张的情况下他自然是瞒着。如今,大势已定,他想藏也藏不住的。”

    “你的意思是?”傅相一脸的不敢相信。

    “易守轩里易姓的小辈们恐怕不止易无言一个吧。也不怪前阵子余生最后顺势推了一把,他着急回去呢。”

    傅相轻笑。

    “虽然不易,但总归是过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后院里的树随风而动。

    石期轻轻地吐气,这平静如斯的后院,埋葬了太多的烈骨遗魂,随之陪葬的是诸多不可见人的惊天秘密。大多知道秘密的人,都已死去。而活着知道的人,也会带着他们所知道的一切直到死亡。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只能埋在地底,永远消失。

    白以书和高扶烺出来的时候,吓了易无言一跳。

    “咦咦?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说,小别胜新婚么?”易无言的手指左右摇摆。

    高扶烺一把搂过他的脖子。“你暗地里讽刺我的话,我可都记着呢。”

    宁杨嘿嘿嘿地傻笑,然后眼神在墙上来回晃动。白以书走到她身边。

    “怎么?不敢看我了?”白以书的声音很好听,但宁杨却听出一身冷汗。

    宗业直接对着高扶烺就拜。

    “弟子宗业拜见师父。”

    高扶烺连忙扶起他,“你千万不要这样说,宗氏拳法……还是我从宗源那里偷师学来。说到底,还是你们自家的东西。”

    “可是师父教我的拳法里,融入了一些其他的武学,弥补了我们本家拳法里的不足。”

    “天下武学本就一家,各类之间可以相互弥补本就是好事。”扶烺拍拍宗业,“你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不应该四处奔波的。”

    “说到奔波,焱阳宫新任宫主十日后即位,西域武林众人都往那边赶呢。”易无言突然想起,“易守轩也收到邀请,方朗想让你去。”他戳了戳扶烺。

    宁杨眼神一动。

    “阿朗只是发出邀请,他知道我这边事情未了,不会去的。”高扶烺耸肩,“之前和他说好了,我的事一结束,我会立刻告诉他的。”他看着宁杨。

    易无言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然后再转回来。

    “宁杨从一开始,就是顺着路找咱们来的,”高扶烺冲易无言做了个鬼脸,“她身边跟着焱阳宫的千面佛和鬼五,要真是不想让咱们找到,那找起来确实要花一些功夫。这两个人的易容术不在易守轩之下的。”

    “这些都是你安排的。”易无言表示理解,“只要你是扶烺,所有的一切偶然都可以解释。”

    “什么扶烺,”他轻弹易无言的额头,“你要叫我大哥。”

    “我才不!”

    这时,门外站了一个人,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那人的诡异身法。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所有人都没有反应的时候,高扶烺站直了身体。易无言的脸色也变了一变。两人对视一眼。一枚暗器打了进来,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钉在屋子的木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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