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害怕的事?

    害怕一觉醒来,身边的人事都已改变。

    害怕不得不放弃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

    害怕深爱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第一次离开她身边的时候,他不曾害怕。

    他必须在父亲和她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没有害怕。

    他不得不背叛她的时候,他没有害怕。

    甚至在扶烺真的打算取走他性命的时候,他都不曾有过半点害怕。

    但是当宗源第十次在朝阳楼上看到扶烺和以书在一起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了害怕,他终于感觉到了那种压迫的、漫天的恐惧,这种感觉带给他的痛苦,更甚于寒虫蛊的侵蚀和忘忧无时无刻的刺骨折磨。他第一次害怕得全身发抖,伸手去拿怀里的药瓶时,因抖动得太过厉害,瓶子掉到了地上。

    “你这又是何苦,”尹仲走过来,帮他把瓶子拾起来,递给他,“依我看,他们两人现在也很好。皇上钦定的武林大会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动。还不如趁着这段时间,两人好好说说话。”

    “怪不得都传说朝阳楼的消息,堪比易首轩呢,”宗源从药瓶里倒出几粒圆药丸,“你这个楼主,确实把这里经营的很好啊。”

    尹仲轻笑:“还不多亏了各路朋友倾囊相帮。走吧,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这种场景你以后还是少看。回去太晚了,宗业是要怪罪于我的,虽然他从来不当着你的面说。”

    宗源转身的瞬间,感觉到不寻常的视线。他向下看去,看到扶烺扬起的脸。

    “怎么了?”白以书察觉到扶烺突然的僵硬,询问道。

    “没什么,外面有些凉了,进去吧。”扶烺温柔地拍拍她。

    从外面回来后,王选没有进自己的屋子,而是走到深夜还亮着灯的那屋门口。

    “这么晚了王爷还不休息?”他站在门口低着头说话,却没有进屋。王爷最近心情极差,好几个下属贸贸然进去,不是当场“暴毙”便是自己无法走出来。

    过了好一会,薛晋郢低沉的声音才飘出来:“进来说话吧,现在外面越来越冷了。”

    他顺从地走进去。屋里弥漫着浓郁的墨汁味道和酒味。

    薛晋郢还是一身干净衣服,虽是一身酒气,却没有半点污渍。

    “有什么新消息么?”

    王选摇头,“外面倒是很平静,不过也过于平静了。王爷,后天就是那个根本没有什么比武的‘武林大会’,您确定真的要去?”

    “自然是要去的,方朗把武林搅成一滩烂泥后,已经有三年没有办什么像样的武林大会了。这次最起码,还有个良亲王高扶烺陪我玩玩。到时候我会让莫雨也跟着去。南势天知道我大势已去,却也愿意同我一搏。他一个江湖粗人,这么多年没有他妻子根本就一事无成,怎么可能明白这武林大会是干什么的。到时候让他和南宫父子相斗也好。南宫也好,宗源也好,这些账我得好好和他们算一算。至于光明窑那边,”他突然叹气,“我一直都管不了他们啊。”他回头,走到侧边的架子旁,打开其中一个镶金的窗格,里面摆着两个牌位。

    “父亲和外祖父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不知道会有多气愤呢。我到底是没能把长辈们留给我的基业好好地守住啊。”他仰天长叹。

    王选的眼里微微有些波动,“最重要的是,王爷守到了最后,王爷守住了本心。”

    薛晋郢转身看他,慢慢点头,“好,好。起码你还是懂我的。日后皇上必会追究你的罪责,到那时,你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便好,一直跟着我的这些人,不是被贬谪就是入狱,有几个脱不了罪的,死了我都不能替其收尸。阿选,你还有活着的机会,你那么聪明,虽然一直都没离开过,但还是早些想好退路。”毕竟,一开始我就没打算从武林大会上活着回来。

    王选苦笑,“这些话王爷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说实话,以皇上的眼界,王爷身边的人,日后必不会留的。就算我活的了一时,恐怕也难逃罪责的。”

    薛晋郢的眉头微微皱起:“我还是给光明窑休书一封好了,他们起码可以带你去西域。那边比中原安全很多。”

    王选摇头,“我既已跟随王爷至此,自然要陪王爷走一回黄泉路的。”

    “也好也好。”许是被诸多事情压身太久,薛晋郢此时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意气风发。相比之下,文弱的王选反而隐隐透着股虎狼之气。

    “你和宗源聊得不错啊。”

    尹仲把宗源送走后正着手准备着武林大会的事宜,突然听见了许久没有听到的声音,他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白庄主大驾光临,尹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恕罪。”他的姿态毕恭毕敬,眼神却有些飘忽。白以书不知何时已站在朝阳楼之上,与尹仲并肩而立。明明是一阵冷风吹过,他却突然有些心神不宁,“多年不见,白庄主竟丝毫未变,尹某甚是拜服。”一句怎么说听来都是讽刺的话,从尹仲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无比的诚恳。

    白以书没有理会他,而是伸手轻轻抚摸着朝阳楼的栏杆,“当时你们就是在这里研究如何假装风尘已死的?”

    尹仲脸色并无一丝变化,“不错,师叔不会无缘失踪,但是找起来又没有头绪,自然是要用些非常的法子。”

    “我听到无言说朝阳楼,就知道和你这楼主脱不了干系。能想到这种招数,你也确实得到了止玉言前辈的真传。”

    他悄悄一笑,“白庄主的话,我权当是表扬了。”

    “你师叔可有留下什么遗书或遗言?或者他还有什么遗志?”白以书突然追问。

    尹仲摇头,“师叔一向洒脱,连当国师都可以以有趣为理由。而且他虽与我同龄,但并不与我十分亲近。我们也很少见面,他只同我说过:‘待你再见到白以书时,可以不称她为庄主了。’”尹仲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我并不……”他审视地看了看白以书,这才发现眼前的以书除去身侧的良箫外,再无长物,当下明白了大半,“你……你已经……”

    白以书的视线垂了一下,之后又恢复如初,“庄主这个称呼实在太熟悉了,在扬州寺时大多数人也这么叫我,如果换个称呼一下子还真有些不习惯。我已卸去凤白剑、辞去落白山庄庄主一职了。”

    “落白庄主终生不得远离凤白剑,”尹仲神色渐渐复杂,“你可想清楚了?”他当然知道问也是白问。白以书来京城都已经有段时日了,这个决定恐怕是她早就已经想好的,甚至可能早于他的想象。

    “我虽继任庄主却也是女子之身,只可接受入赘男子为婿。扶烺有皇室子弟身份,必不能容忍此事。所以我只能卸剑了。”白以书的神情再自然不过。

    尹仲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不知是为宗源,还是为他自己。所幸以书一直看向朝阳楼的下方,根本没有注意他的神情。

    如此这般,也好——

    “师叔一早便说,良亲王定是非白庄主不娶,现金看来,诚如他言。”

    白以书眼波流转,“你师叔是风尘,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么?‘天算’到了他这里,也算是做到极致了吧。”

    “不,”尹仲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师叔曾说,他之后的那位‘天算’,比他要厉害上很多。”

    “他之后的,石期?”

    尹仲皱起眉,他说:“师叔还说,大家都被那位‘天算’迷惑了,就连石期前辈自己也被迷惑了,这就是那人最厉害之处。历代‘天算’都无法迷惑前、继任的。”

    “他有说过是谁么?”白以书也好奇起来。

    “‘天机不可泄露也。’他这么说过。”

    风尘确实喜欢说这种不清不楚的话。白以书不禁笑道:“这般神秘,说不定那人就是你。”

    尹仲长舒一口气,“倘若真是我,那我倒要好好替白庄主测算一下天命。”

    “你也不要得意,你师父当年设计扶烺的事,我早晚还是要算到你头上的。”白以书徐步离开,声音却不曾远离,“若没有止玉言前辈多般考量,我和扶烺怕也不会分开这么久。既然止前辈已然仙逝,这笔旧账自然是要算在他唯一的徒弟——你的身上了。到时候你可不要介意啊。”

    尹仲的眼神一直跟随着白以书利器的背影,身体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姿势。

    “随时恭候大驾。”

    “麻烦来一碗粥。”一个干枯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虚弱地坐在凳子上。他的声音也有些干燥,似乎是常年没有涂蜡的木板,干硬而脆弱。

    这个声音让林贤中稍稍一愣,他缓缓走过来,“前辈的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不知是否与晚辈见过呢?”

    干枯老人接过小伙计阿逯递过来的粥碗,吹了吹,把碗放在桌子上。一个简单而轻声的动作却莫名期末地让整个粥铺都安静了一瞬,大家互相看了看,似乎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好一会儿才又沸腾起来。

    一个白皙的小孩子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爹爹爹爹!你看我钓到了鱼!”他手里举着小鱼筐,跑得也比寻常孩子快很多。然而在进门时不知脚下被什么一绊,只见他身子一歪就直接往地上摔去,小鱼筐更是眼看就要打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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