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快结束的时候,毕生打电话给莫若,“我把毕然送到我外公家了,本来想自己去接一下他,可是香港那边突然有点事,你能帮我去接一下吗。”

    莫若有些奇怪,她从来没有听毕生提及过他的外公。她推脱不得,开学这段时间她忙着考证,给毕然打电话的时间都少了,遑论见他,她现在闲下来,也想见见他,去毕生外公家也总好过去毕家。

    “行”

    她今年第二次来b城。

    莫若刚转过到巷口转角处,就看到毕然直往自己方向冲,不过半个月没见,好像已经过了一世,莫若鼻子不受控制地酸了。毕然低着头只往自己怀里扎“小姨”,这一声小姨喊的莫若心都颤了一下。毕然紧紧抱着莫若不让她离开,莫若只能看到他的小脑袋一颤一颤的,应该是哭着的,莫若只是死命咬着嘴巴不让自己的哭声出口。

    毕然好容易松开她,仰起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脸上是笑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小姨,你终于来啦。”可是眼眶是红的。

    莫若控制着自己胸膛里汹涌的潮意,“嗯,毕然,小姨来接你你开不开心。”

    “开心。”毕然像是突然记起什么,紧紧攥着莫若的手拉着她往他太姥爷家走,“小姨,快一点,太爷爷叫我练的字我还没写完呢。”

    莫若越往前走心里越忐忑,竟生出老师叫请家长的惶恐感。只因昨天她才知道毕然的太姥爷是林校长。

    林校长是b中的校长,虽然在很早以前已经退休,奈何江湖上一直有他的传说,他以严厉著称,极其强调纪律,给b中留下以酷刑著称的校规就有十三条,江湖人称&b中十三大酷刑”。

    其实说是酷刑,也是夸张,无外乎是些不能早恋、男女同学不能接触过密、头发长度发型、裙子长度的规矩,真正关键的,是一旦发现的处罚,轻则写检讨,重则勒令退学。多数人并没有胆量做出足以勒令退学的勾当,但检讨本身已经够让人闻风丧胆。

    林校长要求的检讨,不是由学生写就,而是由学生家长写就对子女教育的检讨。视情节严重程度,轻则由学生本人在班级念出,重则在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学生的面读出,无论情节性质,家长都要亲临现场观摩。自己犯错,累及家人颜面,多数父母免不了给孩子一顿竹笋炒肉,遑论当众出丑的心理压力。

    以至这么多年来,外界对林校长的治校方针一直褒贬不一,对林校长其人,也毁誉参半。在升学率是一切衡量标准的二十几年前,林校长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直到林校长离开,新任校长大赦天下,处罚才去除当众读检讨书这一项。林校长这刑罚自出世以来,并未引发学生过激行为、轻生等社会事件,一直雄踞b中十大未解之谜前三岿然不动。林校长本人也被历届学生私底下称为“b中九千岁”,之所以没有荣登大宝,只因一事功亏一篑。那就是他在b中是非正常离开的,因为——

    莫若心里想着,看到大门口站着一位老人,面色红润,站得笔直,身体是硬朗的,只是满头银发显得有些触目惊心。莫若恭谨地喊了一声,“林校长”

    林校长出乎意料地笑了一声,“莫小姐从a市过来,得坐4个小时的车,累坏了吧,赶紧屋里坐。”

    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就有保姆递上了茶水,莫若接过保姆倒的茶莫若道了谢,语带歉意地说,“林校长,这么冷的天还麻烦您出去接我,我作为晚辈,怎么好意思呢。”

    林校长笑呵呵地说,“莫小姐你都自称晚辈了,就不要那么拘谨了。在我眼里,你和毕生一样,你就跟毕生一样喊我姥爷吧。”

    老爷子说话不急不缓,平稳中透着郑重,仿佛在进行着什么重大的仪式,莫若看他眼睛,知道他是真心实意的,忙唤了声姥爷,老爷子笑眯眯地应了声。

    寒暄了几句,两人一起去书房看毕然写字。说是练字,毕然年纪小,来之前也没有练过,如今只是练着笔画。林校长在旁边看着毕然练字,莫若打量着书房的格局,是整墙整墙的书,码得整整齐齐的,不乏有精装的书籍。墙上挂着两幅字画,莫若凑过去看落款,一幅是林校长的,另一幅竟然是毕生的字。较之毕生现在的字,稍显稚嫩。

    “姥爷,毕生”莫若自知失言,“毕先生是和您练的字吗?”

    林校长点了点头,难怪她一进书房看到林校长的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毕生师从林校长。

    “如果莫小姐不介意的话,今晚就住在毕生妈妈的房间里吧。”

    “当然不介意了,打扰您了。”莫若心里一惊,面上也难掩震惊的神色。

    林校长已经转过头,也不知道看到没有。

    “b中九千岁”的林校长,功亏一篑的原因正是因为自己的女儿。

    关于林校长,林校长的女儿是个绕不开的注脚。林校长的女儿据说叫林智歆,当年也是b市的风云人物。人生得漂亮白静,据说一双大眼睛迷得男生敢于冒着当时已是教导主任的林校长的淫威镇压揭竿而起,见缝插针地送各种情书、小礼物。奈何林智歆是看得见吃不着的高岭之花,一心扑在学习上。

    在清北对于小城市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的时候,林智歆已经被香港的大学录取了。就算不知道香港的大学是何状况,林校长施施然一句比清北排名都高已经令众人匍匐在地了。

    转折在林智歆封神以后的很多年,林智歆从香港回到b城,孤零零的一个人,开了一个钢琴班授课。大家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林校长的说辞里林智歆大学毕业后去了香港一家大公司工作,薪水高待遇好,为什么最后反而回了b城。

    再过了几个月林智歆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众人才恍然大悟,林智歆打死不说孩子父亲的态度,足以让这孩子非婚生的出生盖棺定论。在二十多年前的b城,这是一件足以让全家蒙羞的丑闻,何况新娘的父亲是b市德高望重教书育人的林校长,何况新娘本人是被众人神一般膜拜的学霸,是一代男生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梦中女神。

    当初捧得有多高,现在就可以把当事人摔得有多惨。流言四起,林智歆对这一切的说法只是沉默,任她飞短流长甚嚣尘上。林校长则是主动请辞,在事业风头最盛之际。

    最让闲来无事的女人们津津乐道茶余饭后作为谈资的则是林校长雨天把女儿扫出家门的年度虐心大剧。事情被描述的栩栩如生,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好像每一个叙述者都亲眼见证了一切,父亲的绝情和女儿的丧家之犬之态。

    林智歆其人所有的一切像是被人恶意腌制的咸菜,味道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可是还能够供人不时拿出来咀嚼调味。直到林智歆意外去世,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一切并未随着林智歆的离开尘归尘土归土,反而成了离奇的传奇故事,不说也罢。

    这件旧闻莫若是知道的,只是就算她后来知道毕生生在b城,也从来没有把毕生和当年那个被人议论的沸沸扬扬的私生子联系在一起。

    门是开着的,那房间还是闺阁的模样,家具被子却是干净的,好像是一直有打扫过的样子。莫若看着床头柜照片里意气风发的林智歆,神采飞扬,是永远青春的模样,眼睛是莫若从来没有见过的澄澈清明,好像整个世界的坦荡都装进了她的眼睛。

    “她很漂亮吧。”莫若扭头看到林校长站在门口,落日的余辉照在他身上,是一个迟暮的老人的感觉。

    莫若点点头,笑笑说“她不但漂亮,气质也是一等一的好。”

    “她呀,就是一直活的太顺了。”林校长轻轻叹了一口气,“丫头,出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吧”

    莫若忙去搀扶着他,两人来了客厅,林校长颤颤巍巍地去旁边的卧室,莫若坐在沙发里,过了一会儿,林校长从卧室出来,倚着沙发坐下,手里拿着一本相册。

    “你有见过毕生的父亲吗?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和毕生通电话,他们父子,似乎有些问题。”

    “毕叔叔他,是个多情的人,但对毕先生,是寄了厚望的,难免比较严。”莫若斟酌着语句。看起来林校长似乎和毕生的父亲没有太多联络,可是他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到底是随口一问还是知道她和毕生一堆乱麻的关系。

    “那就好”林校长也不多话,可是很多话好像都藏在这三个字里面,供人咀嚼深究。莫若不知道林校长和毕生的关系到底如何,毕生对林校长交了多少底,也就无法估计他到底对毕生的处境知道多少。

    林校长翻开相册,从第一页开始唤莫若看,“你看,这是智歆小时候。她小时候我把她拿男孩养,上小学的时候头发一直减的短短的,跑步跑得特别快,一点也不像别的女生那么娇气。”

    “姥爷,林阿姨小时候长得英气,长大以后美艳得不可方物,真是难得。”

    没有人能抗拒别人对自己孩子的赞美之词,哪怕那赞美没有多少真心,哪怕掺了多少水分。林校长脸上的笑多了些亲切感。

    “这是我们一家去北京的时候拍的。她那个时候去清华,说长大以后一定要去。可是高一的时候她定居在香港的表姑回来带她去香港玩,回来她就改主意要去香港读书了。”莫若听到这儿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个著名的笑话,小时候总是纠结到底是去清华还是北大,长大以后才知道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要是那时候不让她去就好了。”

    “可是我们怎么能劝住她,她一贯有自己的主意。我那时庆幸她没有青春期的叛逆,没想到她不是没有,只是来的太迟。”

    相册最后一页定格在林智歆在b中校门前的一瞬,“那是她接到大学录取通知时照的。”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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