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一个即便无意感伤也能挤出几行清泪的日子。

    中秋节,清言的生日,也正是那天,朝廷抄了他的家。父亲被处死,母亲在大厅里悬梁,一把火烧了半片林府。原没有比他更应该流泪的人。

    姬鹤舟走了、昊天走了,云山弟子也大多回家团圆。空荡的云山一如三年前的林府。清言呆呆地看着一轮皓月,没有星星,它好孤单,好清冷。

    “孟哥哥,我想吃肉。”狗儿在清言身边上蹿下跳的,想哭还真是难。

    “饿了吗?我这里还有中午的月饼。”清言摸了摸狗儿的头,真是羡慕狗儿的天真乐观。从家中逃脱,一位长辈安慰道,还好,已经十四了,可以独立了,总好过那些襁褓中的孩子,都不能保全自己。十四岁才是可怜的时候,如果小些,没心没肺,活的无知就是幸福。如果再大点,便已经尝过悲欢离合,习惯了人生艰难。

    “啊,这不是你的午饭吗?你不乖,饭都不吃,走,我们下山吃顿好的吧!”狗儿心疼。

    “这恐怕···”

    “没事,仙尊不在,清无那个糟老头看着月亮喝傻了,云山人也少。”不由分说,狗儿拉着清言往山下跑。

    清言就是说的过这不讲理的小东西,也抵抗不了这如牛的力气,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拉着到了山门口。

    清无果然喝的傻乎乎的,朝着月亮一声声月儿喊得极其肉麻。

    狗儿拉着清言偷偷绕过清无,跐溜地跑下山门。

    两人欢快地跨过小溪,逛过市集,狗儿拉着清言的衣袖,滑溜溜得像小鱼一样。

    集市上的面具、灯笼、各种味道的月饼,两人吃吃喝喝,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当真热闹。

    清言几乎忘了名字、忘了执念、忘了生活,只是真诚地笑着。

    直到一中年妇人迎了过来,她泪光闪闪,一把抱住狗儿:“孩···子···”激动地说不出话。仔细打量她,粗布麻衣,并不娇俏,只是温柔可亲。

    “阎大婶,你弄疼我了。”狗儿也一把抱住她,撒娇道。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阎大婶挤出笑容,仔细地打量着狗儿,“我忘了狗儿长大了,也壮实了。”

    “三娘,真巧!”清言有礼貌地招呼道。

    “公子好,月小姐等您很久了。”大婶这才看到清言。

    原来不知不觉到了徨梦谷,想逃逃不了,这才是命啊。

    灯红酒绿中,彤月扭着好看的腰身、展着极美的笑颜缓缓走来。

    “三娘,狗儿想吃肉,刚刚吃了半包蜜冬瓜,给他泡壶茉莉花,再给他少吃点肉食,不要太油腻。”清言温声说道。

    “不嘛,哥哥···”

    “乖,听话,去吧。”

    狗儿并不情愿,可是暗暗发过誓永远听清言的话,于是恶狠狠地瞪了彤月一眼,甩了大婶的手,耍脾气地拐进了后堂。

    “这脾气,比他爹有趣多了,长得也好,没想到楼上的能生出这样水灵灵的孩子。”彤月咽了咽口水,这孩子看着真好吃啊。

    “月儿,言多必失。”清言摸上那光滑地如丝绸的脸,“他,你不能碰。”

    彤月羞中含笑,柔声道:“公子,奴家岂敢。”便拉着清言的腰带上了楼。

    十五月半,严羿风、李晨、尺素、墨染都在屋里。清言正襟坐定,五人齐刷刷跪下。

    首先,李晨汇报宫中的情况。李晨,江州人,十四岁通过文学国考,十八岁考中武举,文武双全,只是平民出生,提升艰难。南武侯林霁有意提拔,却不喜欢他的谄媚小人气,只丢在一旁做了个右都尉。林家破败,林父提拔的官员或死或流放,像李晨这种无足轻重的,朝廷只是夺了军职,贬成芝麻小官,由他自生自灭。

    林父生来就是王侯公子,一生都过着昂首挺胸的生活,手下能将贤臣云集,才把气节看的格外重要。他哪里体会到低处、暗处的小人物摸爬滚打、低头哈腰的不得已。更何况,小人才会为了想要的不择手段。而那些自诩为君子的人信奉“君子好利,取之有道”的狗屁,却什么都做不得。

    李晨不过一个五品隶曹,上朝的时候站在门口,进不了后宫,大官们也不搭理他。他却能洞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上到月言可能怀孕,和皇后分庭抗礼,中到月华受到皇上的秘密接见商谈了两个时辰,下到含芷公主嚷着要嫁西文侯周骞之···写本书,洋洋洒洒几十页,就取名叫《玥宫密史》,一月一刊,送到市集上必定大卖,说不定几年之后,起兵的军费都齐了。

    “起来吧!”清言温声细语道:“吏曹大人,好本事啊!”

    李晨不敢抬头:“承蒙主上抬举!”

    “一,给小姐带一剂红花。二,传出去,云山有一至宝,名曰《天机录》,得书者得天下。三,提议下嫁公主,和文侯联姻。还有,你去都城西郊杨家棺材铺,找老板,那里的人力物力能助你一臂之力。”清言说的有条有理。

    “小姐已经问要了三棱和麝香。最近小姐和皇后吵得厉害。”李晨吓得颤颤巍巍,贵妃竟然想杀了自己的孩子陷害皇后,十六岁的姑娘家,心机如此深沉。

    “把三棱换成红花,麝香还给她。”清言冷声道。

    “这!”红花不仅伤胎,还会使女子不育,果然是一母同胞,这两兄妹都是狠角色。不敢多问,惶恐中频频点头。

    “嗯。”清言平静地说,“没事了吧?墨染,送李叔叔。”

    “主上,”李晨看着主子脸色初霁,又想自己立了功,迫不及待地开口:“今日中秋,属下想见妻儿一面。”

    “当然,中秋团圆嘛。”清言笑得柔和,“家里的夫人肯定想你了,墨染,快送李叔叔回京去。”

    “主上,您知道我说的是···”

    “哦,你说的是阎姬啊?也不能怪小侄,你可有好几房妻妾。”清言冷笑一声,“不过,你觉得你配吗?”

    李晨心中一沉,永远忘不了孩子的哭声,刚刚出生的孩子,还没看过没抱过的孩子,哭的撕心裂肺的孩子,就这么被送走了。刚醒过来的阎姬,连哭都没有力气的阎姬,满脸泪痕,绝望到肃杀的阎姬,第二天不辞而别。十二年了,都是他做的孽,做的孽啊。

    是的,他不配。

    “你现在要见他们,是要舍了高官厚禄和他们过安静的日子?是要休了家里的尚书小姐和阎姬相濡以沫?还是短暂相聚后再伤他们一刀?”李晨爱阎姬,但更爱权势,阎姬被逼走之后,李晨又接连娶了王尚书的千金,还有几个或有钱或有权的姬妾。即使他还惦念着阎姬母子,也只能给他们一点温存,这样的父亲,狗儿不要也罢。

    李晨瘫坐在地上,不能言语。

    “我劝你放过他们,也放了你自己。12年,你给过他们什么?好不容易,他们忘记了你,现在凭什么要去曾受你的连累,收起你的痴情样子,真爱他们,就继续绝情下去。这十几年,你不是做的很好嘛!”

    “我···是!”李晨心中酸楚,还想争辩,却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地答应。

    十二年前,他得罪了朝堂权贵,仇家扬言要灭他满门,于是他故意抛妻弃子。后来转危为安,又害怕敌人会以他们母子为要挟,便没有寻找他们。

    李晨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埋葬,原以为藏到了岁月的烟尘企及不到的地方,就能好过。可是,某个合家团圆的节日,某个落雨的黄昏,某个寂寂的夜里,寂寞、牵挂、害怕在心中淡入淡出、拿不走抹不掉。

    欠他们的幸福,拿什么来弥补?主上说的对,不该去打扰他们的生活,挽留的没有用,能给他们的,只有自由和平静。

    “走吧!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清言背过身,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是。”

    送走了李晨,严羿风站在身后:“让他见见也不妨事,李晨毕竟是会咬人的狗。”

    “我不能再让他伤害彦甫母子。”清言道。

    “还有,阿蘅倔强,必然不会服药,何苦去刺激她,我怕她······”

    “要不是阿蘅替我入宫,你们兄妹应该快快乐乐的。总是我对不住你们。阿蘅聪慧,只是心思单纯。要想活下去,心思简单只能任人宰割。她想摆脱我就要积蓄足够的力量,她想伤害我就要有足够的坚强和勇气。她该为自己活着。”清言说的狂傲,却字字为别人着想。

    “不要想得太多,苦了自己。”严羿风温柔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们···”

    “今日是父亲、母亲的死忌。”

    严羿风不再说话。

    清言出来地时候,阎姬正环着狗儿看月亮。彤月屋里的西窗正对着后院,李晨站的地方把他的影子投在窗上。阎姬看月亮的时候,也瞥着他的影子。李晨心心念念的妻儿,正在楼下,只是打开窗子的距离,便一家团圆。可是,和12年前一样,一念之差,一生错过,无法后悔。

    “孩子,我们换个名字好不?”阎姬的声音柔软地像春风一样。

    “不要,我就叫狗儿!”狗儿溜出阎姬的臂弯,气鼓鼓的。

    “孩子,对不起,是爹娘对不起。”

    “我无父无母,天生天养。”狗儿很不耐烦。

    “你不要怪你爹娘,他们应该真是不得已···”

    “大婶,你真的很烦。”狗儿看到清言,飞快地跑到他身边,紧紧地抱着他,“哥哥,你回来了。”

    “你怎能这样对大婶呢。”清言责怪道,“大婶是···”

    “公子,不要!”狗儿、彦甫,我的孩子啊,对不起,娘今年才找到你。你第一次说话,我不在你旁边;你第一次走路,我没有扶着你。这么多年,我没有照顾过你。我哪有资格让你叫声娘亲,只要你不怨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快道歉。”清言呵斥道。

    “大婶,对不起。”狗儿在清言面前总是很乖的。

    “嗯嗯。”大婶已然泣不成声,狗儿,彦甫,我的孩子啊,

    “三娘,狗儿还小,不懂事,慢慢来。”清言安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了。”

    “嗯嗯。”三娘已然泣不成声。清言看得懂她的泪,如果娘亲还在,她会赶走乳娘,把言儿留在枕边。团圆的日子,家人却不在身边,这个夜该有多艰难。

    然而,悲欢离合、聚散有时,人生从来都不缺泪水,总有一天哭过了, 分离就变成一碗白开水、一碗清粥 ,学会自欺欺人,生活就少一点失去、多一些如意。

    狗儿终于摆脱了怪婶婶,跑得飞快。

    他哪里看到,三娘撩起衣襟在门板后擦了擦眼睛,他还是践踏着她的目光上了路,头都不回。

    这时,风正紧,月光斜织着,如烟、如雾,网织着说不清的距离。

    说不清的距离像横亘在生命里的一场雾霭,和最亲的人遥遥相对,任脸颊清泪两行。

    母亲去了,清言只记得她的温柔,像小溪一样从腋间、从脚趾缝里,从甜蜜的心窝里轻轻流淌。

    可是,叛逆的河水总在夏天暴涨,甩开她的手轻松跨过漫水的桥,剪坏她准备的一如既往的合适、舒服、合礼的衣服。固执地把这些称作成长、称作独立。原来孩子的成长会让他们急白了鬓发。

    知道错了,却放肆地否认,总以为母亲的生气,就是眉眼弯弯,用嗔怪戳着你的额头。

    可是总有一天,父母没了棱角,每一缕流水轻轻走过,再打不出漩涡。

    清言想起父母,已经不难过了,只是想哭,仿佛只有朦胧的双眼才能看到母亲的清水柔波。仿佛只有鼓涨的眼睛,才能看到父亲一步步地走近。

    三娘,哭吧,明天醒来,继续工作,继续守着你的儿子,尝尽百味的感情,会更加生动而干净。

    八月十五,中秋节,离别,适合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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