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之畔,两尾虎头海雕振翅于沧山白云之中,忽听一声尖锐哨响,两只海雕随即发出尖啸之声,急急下坠。

    倏忽之间,二雕已扑棱至一片樱树林上空,那樱林方圆数十里,其间渭水穿林而过。农历五月,正值樱花浪漫之时,春风微拂,花枝招展,香气四溢。那樱林中空,建有一座十二角圆殿,青砖黛瓦,雕栏玉砌,每一根殿柱之下,都盘膝坐着一人,这一十二人虽有老有少,颜面身材迥异,但均身着均是白衣白衫。东南方向,更有一人正手抚三弦琴,其余十一人跟弦而歌。

    此时他一曲奏完,闲暇之余调试琴弦。林海春风,满园樱花,飞絮缤纷,众人于这樱林花风之中逍遥进酒,好不乐哉。

    那两只海雕长鸣数鸣了数声,一人扬起右手轻轻招了招,两只海雕扑动翅膀,落在他的肩头,鸣叫一声,海雕喉咙中轻轻咕咕,温顺的受着主人爱抚,钢一般的利爪下,竟然各执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只听那人笑道:“诸位同僚,国主交代之事,进展不错。这两位,乃是钱塘侯朱儁的父兄。但雕儿未能带回朱儁的人头,看来这位侯爷武功倒也不赖。”

    此人所说的言语并非汉人语言,乃是邪马台的倭语。卑弥呼与难升米二人得乱尘所助重夺邪马台国王权,但因其过于年幼,加之为人阴狠暴戾,上位之初便大肆铲除异己,朝中文臣、分封武将中自有诸多不服其狠毒之辈,一时间反叛四起,更有诸多死士前来刺杀。她身边虽有日夜行者这等武功高强之辈保护,但难免用人之时捉襟见肘。

    卑弥呼为保全王位、诛杀叛党,与难升米定下毒计,或重金礼聘、或发榜招贤、或派人捉拿,邪马台国但凡有名有号尽数被其囊入招贤馆内,此后定下毒计,将网罗的这数百名高手置于自相残杀之地,这一众高手厮杀三天三夜,最后只得幸存十人,卑弥呼下令止杀,对这十人许以高官厚禄,与日夜行者一起,号曰十二长侍,成其刀锋死士,为其效命。那邪马台国虽地狭人少,武学修为虽不如中土大汉那般博大精深,但民风好斗、自有其狠辣独到之处,这一十二人倒也当真了得,皆是武学全才,更兼有一项绝学神技,故而卑弥呼因其人所长,去其姓名,各赐一字,分号曰:“日长侍、夜长侍、刀长侍、剑长侍、雕长侍、圈长侍、尺长侍、毒长侍、镰长侍、笔长侍、扇长侍、琴长侍。”眼下把玩虎头海雕的正是那排行老四的雕长侍。

    刀长侍嘿嘿一笑,自海雕身上拔下一根羽毛,提起手中的那把泛着幽幽蓝光的宝刀,道:“朱儁是么?不知道能不能受老夫这一刀。”他年岁并不甚大,但口中无牙、说话含混不清,此时轻轻一吹,看着那薄薄的雕羽轻轻飘落,一遇那湛蓝的刀刃上,便从中削断。此刀名曰血牙刃,乃是他用一条手臂、一嘴利牙换来的——身为刀客,怎能没有一把好刀,他亲自锻刀,但总嫌不够锋利,后以牙做料、以血做淬,方炼成此刀。所谓刀者,未杀人,先杀己,这一十二人之中他虽只排第三,但论真实武功修为,第一之人非他莫属。

    剑长侍与圈长侍原是以丝绸细细擦拭兵器,此时听刀长侍说话,俱是一笑,齐声道:“汉人最喜欢欺世盗名,多有吹嘘之辈,这等小角色,何劳老哥出手?只需我兄弟二人料理了便是。”言罢,二人一持长剑、一持乾坤日月圈,施施然舞了起来。但见那长剑色如古铜、灿发亮彩,双圈寒利如雪、冷气森森,他二人眼下虽只是如舞蹈一般挥剑抡圈,但一攻一守俨然有度,这二人言语倒非大话。

    他二人舞剑蹈圈,那琴长侍兴意又起,竟抱起三味线琴,加入二人之中,奏曲和歌而舞。众人不由得哈哈大笑,那尺长侍将一把丈二长尺左掂右划,摆出丈量衣服尺寸的架势,道:“诸位哥哥有此雅兴,小弟不才,自要用这把破尺为哥哥做一身和体的衣服才是。”

    “好极,好极。”那扇长侍竟是一年妙龄少女,缓缓挥起手中的山水铁扇,轻摇慢舞,扇动殿内樱花飞来飞去,盈盈笑道:“尺哥哥做的新衣自然该是不赖,到时妹妹翩舞一曲,为诸位哥哥添添酒兴……”她话未说完,那夜长侍抢话道:“七弟,你只知为哥哥们丈量尺寸做那新衣,怎却不知有杀必有死,这些大汉忠臣们生前风光无限,死后怎能少了明珠玉锦的丧衣?”

    他这话原只是调侃,但着实说的有趣,众人皆是哄堂大笑。那笔长侍自毒长侍的那漆黑圆坛间将羊毫笔蘸了又蘸,直将那羊毫笔浸透坛中碧绿之物,这才道:“到时在下便借八哥的这坛‘美酒’做颜料,将这大汉群臣身着七哥亲手所成的丧衣的安详之样绘入图中,以金纸裱好,送呈国主……”

    那毒长侍微微一笑,轻声责道:“胡闹。你可知哥哥这‘美酒’之珍贵?”笔长侍笑着答道:“知道,知道,多亏了哥哥这当世之珍的‘美酒’,国主这才顺利在长安城外诛杀乱尘那厮。正因哥哥这‘酒’立了如此大功,小弟才要附会此间功德,借此‘美酒’作一幅国主大业功成的绝世好画。”

    “妙哉,妙哉。”镰长侍边说边笑,亦将自己的草拐镰伸入那坛“美酒”之中,那草拐镰乃以纯银所制,须知银遇毒即黑,不过须臾片刻,那草拐镰已黑透柄尾。他这才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细细翻开,但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这账本上的每一人都是忠于汉室的前朝遗老,当下虽垂垂老矣,但数十年前皆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镰长侍冷冷一笑,以草拐镰的黑印在朱呈、朱仁二人名字上划了一个叉,又在朱儁、皇甫嵩等即将消失的人物的名下面划了一条横线。

    日长侍身为这十二长侍之首,却是满脸疲倦困顿之色,这几日,他率众诛杀汉室大臣,几无休息之暇,昨夜先诛尚书周毖全族、再灭城门校尉伍琼满门,到五更之时才回此复命。眼下众人嬉闹逗欢,他却止不住的困意,若不是琴长侍抚琴而歌,他早就倚着玉柱酣然入睡,他浑身的衣服皆被鲜血润透,殷红一片,鲜血从两袖间直直滴落,他拿眼望着地上堆积而成的血畦,轻轻叹了一声,道:“平心而论,此次董卓要我等诛杀的周瑟、伍琼、皇甫嵩、朱儁等人皆是忠信栋梁之才,大汉若再失此良臣,亡之不久矣。”

    夜长侍笑道笑道:“大汉亡了岂不更好。”日长侍道:“二弟……”他与夜长侍乃是胞兄,昔年为汪洋大盗,自诩武功卓绝、宇内无敌。可八年前在海船之上、宫殿之内先后两次被乱尘所挫,衷心佩服乱尘武功之余,更是对其德心品性诸多神往。自那之后,他便有改邪归正之心,奈何兄弟二人得性命皆握于卑弥呼手中,不得不归服于卑弥呼,但于他心中,实不愿再做杀戮之事。这些年来,他几番劝说于夜长侍,尽谈归隐远遁之心,可夜长侍执迷于这世间功名利禄,他久劝不得,只得随他一同留在卑弥呼身边,只想宁可自己多造杀业,于卑弥呼面前攒下多处功劳,他日寻得时机取巧之时,亲言请辞之事,故而此次奉命杀人,于他是杀己杀心,他亦不曾心软。他心知十二长侍以己为首、看似兄弟齐心,但实则相互倾轧、各有心机,这其间心念,实不能为外人道尔。

    众人眼观日长侍面色阴沉,久久不语,各个皆在心中打起自己的算盘主意,一时之间倒是冷了场,忽听扇长侍咯咯轻笑,众人拿眼望她,她轻理鬓边秀发,道:“国主所图者便是中土大乱,故而遣我等蛰伏中土,名为称臣董卓帐下,实则要我等见机行事、奠好基础,他日这万里江山,莫非国主王土。我等功成名就,岂不快哉?”

    五月初七,晴,宜安葬、修坟,忌出行、祈福。

    夜已五更,已近拂晓,洛水两岸的楼台亭阁、石桥人家俱被那白茫芒的浓雾所笼罩。皇甫嵩一身血衣、一人一剑,在这大雾中疾奔已有了大半夜。皇甫家乃是安定望族,祖上英将辈出,其父皇甫节、其叔皇甫规更身列凉州三明,皇甫嵩久受熏陶,五岁识文、七岁习武,到今年此时已浸淫文武近三十余载,更将家传“皇甫双绝”的剑法、轻功练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所用的剑,乃是七尺精铁重剑,足有百余斤,可此时被他提在手上却轻若无物,一大步跨出,便是丈许,重剑在青石桥上一点,又是一大步跃出,端端是潇洒阳刚。当年,他便如此以一人一剑闯入仕途,自凉州孝廉、茂才起,至侍郎、北地太守,再至左车骑将军、冀州牧,封槐里侯,与右车骑将军朱儁一起,于外,扫黄巾、讨汉逆,与内,解党禁、诛不臣,可谓是名声累累、功绩昭昭,天下间的士人但凡有文武双全之志者,皆引他为楷模。

    可偏偏这样的一个当世英雄,此时的喘息声却越来越重,脚步也渐渐缓了下来,而他的心却越来越紧。他已听到这团望不穿尽头的迷雾上端盘旋着一声一声的尖锐雕鸣、更听到紧随在身后不过半里的细碎脚步之声。他借着街边拐角的一处微弱灯光,只拿眼望身后瞧了一下,便见数十条黑影在那粘稠恼人的浓雾里一现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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