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道:“蔡邕之命,乃是先帝恩勉、大哥所救,纵是为国而死,何足道兮?”王允摇头道:“贤弟体国恤君、心念万民,大哥自是晓得。但方今董贼势大,你只知君子刚如坚玉,处处与他为难,却不体老哥阳奉阴违之苦……你可记得当年温德殿上死谏一事,若不是有陆压神君圣前求情,你早已身死,怎的二十余年过去了,还是不见长性?那日你瞒着我密派周、裴二人去那堳邬中打探消息,已在董卓与李儒面前露了马脚。这几日,黄琬、校尉、皇甫嵩、朱儁诸位兄弟一夕被灭族,连卢植卢尚书都被人从府中捉了去,至今生死不知,正是那董卓李儒对付咱们清流来了!这一次,李儒派人夜闯司徒府,便是向我二人动起刀了……我倘若再将一些要紧的利害事说与你听了,你岂不是又要做去那傻事?眼下天子年幼、大汉沉堕,你再去与那董卓死斗、血溅未央宫,徒死何益?”

    蔡邕被他说得羞愧,想起这一两月来全族遭灭的皇甫嵩朱儁等汉室老臣,又想起清流中人已是十去八九,更是痛心疾首,道:“兄长教训的极是。”王允叹道:“贤弟,这些日来坊间百姓说我枉为忠良之后,去献媚于董贼,枉辜先帝托孤的重负,又说我沽名钓誉、忘仇斁伦,身为清流之首,却不言不行,坐看董卓行凶于朝堂,害的大汉三世忠臣良将,被董党李贼诛锄略尽……此间种种,为成大事,我也忍得。只是你我二人乃兄弟至交,你却……”他见蔡邕老泪纵横,心有不忍,又道:“我今日非是要说这些重话,只是眼下我二人垂垂老矣,已是时日无多,倘若仍是如此兄弟阋墙、互起隔阂,非但与大事无益,更寒了满朝忠臣义士的心!”

    蔡邕俯首又拜,道:“哥哥……”王允知他要言何话,便扶住他肩头,道:“今日罅隙已解,我兄弟二人还需如此客气作什么……你听哥哥一句劝,且先起来,哥哥自把这几天的事情说与你听了。”蔡邕又哭了一阵,这才站起,只听王允悠悠长叹了一声,道:“哥哥对不住你,对不住琰儿……这一次琰儿被掳,实则出自我意,并非周、裴二人不敌。”

    那周仓、裴元绍二人武艺了得,乃当世一流好手,蔡邕早先也曾想过凭他二人加上数十名护府武士都敌不过贼子,恐为王允有意为之,但一想王允平日里又对蔡琰甚是宠爱,应当不可能行这送子引狼的毒计,故而这个念头当初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此时王允亲口说出,他心中既是大惊,又是大悲。但旋即想到时非正世、当行非常之事,自己与王允为这天下朝纲早已立下了死志,女儿蔡琰虽幼,但倘若是为国而死,却也不枉了蔡家先祖英烈报国的志气,便狠心道:“琰儿多读诗书,尝言西施王吴、昭君出塞之美,早知报国无男女,今日大哥如此安排……她……她若是知晓大哥苦诣,也九死而无悔罢。”那蔡琰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夫人早亡,这些年来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此时嘴上虽是说些不要紧的话来安慰王允,但仍是止不住的哽咽,将话说的断断续续。

    王允道:“琰儿被掳走后,我便遣周仓、裴元绍二人一路跟踪,非到关键时刻不得现身。到今日此时,他二人已传了消息回来……这次掳走琰儿的虽是李儒指使,但却是另有其人。”蔡邕道:“这长安城尽是董卓党羽,除了李儒又能有何人?”王允摇头道:“非也,非也,此非我华夏之人,乃是外邦贼子。”蔡邕讶道:“外邦贼子?我大汉与匈奴人休戈已久,他们怎么会无端的前来长安搅局?”

    王允道:“匈奴胡人,多感王化,常悯天恩,不足道也……你可记得七年前,有东瀛小国新君即位,遣使来朝,说什么天降大吉、万邦来觐,他国主感受君恩、仰慕先帝天颜,只是东海相隔、路途遥远,难受先帝圣辉的照耀,便开口向先帝索要徐州琅琊一郡,以做属邻。”蔡邕哼了一声,道:“当然记得,是那东瀛邪马台国。那使臣名叫难升米,生得粗鄙非常,却扮作了佛门僧人,满口的诗书礼仪,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阿谀奉承,就是为图那琅琊郡一地,端得是个信口雌黄、无耻至极的家伙。当日卢植卢尚书在殿前当面骂他倭人无耻,竟贪图我大汉沃土江山,兄长亦是上书言道,‘琅琊一郡,故祖之传。汉州虽大,寸土不余;天下万民,唯受汉恩;东瀛小国,狼子野心。’将那倭人骂的好无趣。只是先帝耳根子软,虽不曾与了他们琅琊郡,但厚赏了奇珍十车、黄金百斤、工匠千人,更赐爵王侯,授紫金五龙王玺,曰‘亲汉倭王’……想不到时过七年,这帮倭人不念先帝天恩,又来图我大汉。”

    王允嗯了一声,道:“当年朱儁朱公伟恐那倭王言语不敬,便在工匠中藏了细作,以观倭人应对。那倭王虽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但颇是老成阴刻,接到先帝所赐的王玺后,非但不躬身拜迎,更是将之弃于地上,骂言道‘吾掌握邪马台,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此等夷人,怎是善类?这一次定是与那李儒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这才助他。”

    蔡邕道:“倭人终究远垂海外、王化不及,只是贪图富产田土,怕是难有智士,与李儒勾搭,也只为爪牙耳。”王允道:“伯喈,原先我也是如此作想,但据周、裴二人回探所讲,这帮倭人正在日夜操持军练,步、骑、水三阵军法皆合我汉人阴阳和合、五行顺逆之道,其间的高明处他二人也看不明白,而且这帮人纪律严明、进退有度,言语中更似非常惧怕一名叫‘司马公子’的少年书生,俨然有汉人在暗中治理调教。”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周、裴二人师从张角,那张角能成黄巾祸首,席卷幽、青、徐、兖诸州,倒也十分了得,据闻那张角精通易理、善弄阴阳,他二人皆是张角座下十大弟子之一,竟然看不明白倭人的布仗之法,授业倭人的这个‘司马公子’并非等闲辈。”

    蔡邕面色一沉,惊道:“‘司马’者,始于‘司徒、司空、司马’三有司,周宣王时,有程伯休父,佐政辅国、执掌军器,后因平叛大功,宣王允其后世子孙以‘司马’官名为姓,遂成司马一族。司马家才俊辈出,春秋时有司马穰苴,本朝孝武大帝年间,文有太史公司马迁,武有辞赋宗圣司马相如。但司马氏传至今日,人丁日渐单薄,群居于司州河内郡,族人谨遵祖训,未封疆为官者,绝不得背井迁徙,这‘司马公子’当是汉人无误。今日司马一族的子弟多为中庸辈,也就司马防还算成器,但闻言此人厌于董卓秽政,早就辞了官,养志闾巷、阖门自守去了,难不成倭人口中的‘司马公子’会是他?’

    王允摇头道:“司马防是个文弱书士,却官居骑都尉这样的武职,乃是先帝念其祖上世代忠良,不忍在自己手上绝了人家仕承,这才授了这样一个难有用武之地的闲职。此人虽也好阅典籍,但才智远逊其祖,不过是中人之资……这相助倭人的‘司马公子’绝不是他。”蔡邕道:“昔年司马防为京兆尹时,我曾与他有数面之缘,后来他调去军中,久为武官,便不曾在朝堂上见过,我也觉此人重威尚仪,平日里雅好《汉书》中的名臣列传,但言多于行,没有突出的才干。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此人心藏祸心、自命不凡,正值倭人入我华夏、图我疆土,他便起了谄谀之念、翻腾之心。大哥,商灭有费仲、尤浑,周亡有虢石父、尹球,赵毁有郭开、倡后,齐衰有竖刁、开方,本朝前有王莽、后有梁冀,古往今来,这通敌叛国、中填私欲的奸臣佞子还少么?那司马防说不定早就心生不敬,对先帝怀有憎恨之心,这便……”

    王允道:“不瞒贤弟,我初闻‘司马公子’时也是如此作想,但想那司马氏久受国恩,子辈中人虽然才资不卓,但也算知礼守妨,未闻有纨绔之举,要说这司马防相助倭人,实是难以相信。但兹事体大,我便存了小人心念,特请了一位朋友前去河内郡司马府查探实情。”蔡邕急忙问道:“如何说?”王允摇首道:“世风日下,谦谦君子当洁身自爱,可这司马防却自甘堕落、沉于酒色,终日于家中押伎听歌,已有月余都不曾出门,那‘司马公子’必不是他。”

    蔡邕一听,不免陷入沉思,可任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当世中除司马防一族外还有哪家‘司马公子’能精通阴阳、善舞五行。眼见烛火渐暗,天色将明未明,二人沉寂良久,王允忽然咳了数声,道:“贤弟,这司马贼子是谁,咱们日后慢慢细查,当务之急,还是将琰儿救回。”蔡邕虽是颇为疼爱蔡琰,但此时此刻想的皆是国事,不由得心想:“大哥可是为国事操劳过度了,怎的说话胡言乱语?他既言任由琰儿被倭人掳走乃是‘舍子引狼’之计,现在怎么又说要救琰儿?”他转念又想:“是了,大哥见我伤心,说这些解人心肠的话来了……”他望向王允,见王允正遥望门扉,便道:“大哥,我蔡邕蔡伯喈何等人也?岂是顾家而忘国、不知事体轻重的人?”

    王允涩然一笑,方要说话,却听得梁上高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似是有野猫在屋顶行走,跟着门外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细碎喘息声。王允急急吹灭了烛火,故意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拉过蔡邕,低声道:“贤弟,莫要说话。”那蔡邕于黑暗中点了点头。他知晓董卓、李儒二人已盯上了王允,早已在司徒府内外安排了眼线,恐怕连司徒府护府的武士中都有不少人被收买了,平日里周仓与裴元绍日夜轮守,宵小之人碍于他二人武功精强,不敢过于造次,课今日周、裴二人去追倭人,贼子乘着空子偷听讲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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