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晨的空气中似乎都还带着雨水混合泥土的气息。

    镜子怀里抱着一只老母鸡,坐在木桩旁的矮脚凳上,仰着脑袋,对着天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乖乖,昨晚她是睡在阿云腿上了吗?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云照古神给沉睡中的阿佐施疗后,走出屋子,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一个白芒点打在老母鸡的屁股上,老母鸡立刻“咯咯哒”地叫起来,扇着翅膀,扑腾着跳出了镜子的怀抱。

    晃神的镜子被吓了一跳,慌张起身,抬眸正对上云照古神眼中戏谑的浅笑。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云照古神问道。

    镜子哪能告诉云照古神,她在想昨晚到底有没有揩到他的油这么猥琐的事,遂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我在喂鸡呢。”

    喂鸡?

    云照古神低低一笑,明知道她在胡诌,却也不点破,只看着她急欲解释,脸涨得通红的模样,恁是赏心悦目。

    “张奶奶,在家吗?张奶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栅栏外侧响起。

    镜子看了云照古神一眼,跑到那姑娘跟前,对她说道:“张奶奶和阿夕上山采药了,恐怕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然而那姑娘,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镜子,目光只牢牢锁住镜子身后不远处,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美男般……

    绝世美男?

    镜子反应过来,她沉着眼黑着脸,循着那姑娘的目光,视线落在了云照古神身上。咬着唇瓣,镜子恨恨地剜了云照古神一眼,甩头看向那姑娘,把那姑娘重新打量了一番,从头到尾。

    小小的面庞,明亮的眸子,粉唇白肤,一身粉色布衣衬得她的气质更加清澈纯美。

    果然,山里姑娘的相貌都像娇花儿似的,那声音也宛如百灵鸟一般灵动。

    镜子一脸的不爽。“姑娘,请问你找张奶奶什么事啊?”

    有事快说没事快滚!

    那姑娘似乎才回过神来,她微红了脸,解释道:“我叫翠依,是山中族长的女儿。张奶奶托我带两块新布给阿夕做衣服,刚好我阿娘做了山药粥,我就顺道带了来。既然她们不在,那我就不等了。姑娘,你帮我把东西送进去好吗?”

    镜子点头,接过了翠依手里的东西,盯了她半晌,却发现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镜子自然明白翠依的心思,她声音僵硬地说道:“他叫阿云,我叫镜子,我们是借住在此的过路人,这两天都不会走,姑娘有事不妨到时候再来?”

    “哎,好,好。”翠依笑得弯了眉眼,开心地跑远了。

    镜子闷闷不乐地走到云照古神面前,站定,目光郁郁地盯着他。

    云照古神嘴角一勾,“看你鬼心思这么多,可见用来修心的时间还远远不够,不如每天再多加一个时辰可好?”

    镜子立马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夹着新布,拎着食盒,灰溜溜地躲进了屋子里。

    虽然不喜欢翠依,但这两天因为她常常借故跑上来,送一些风味十足的山间吃食,所以镜子的口福倒是有了保证。当然,每当她往嘴里塞山栗子卷、山鸡蘑茸的时候,总不会忘记朝云照古神投去一抹哀怨的眼神。

    云照古神自是不去理会,对两颗破碎的少女心也是视若无睹。

    赶巧了,第三日便是满山族族人最重要的节日——扫谷节。

    坐在特制的谷皮椅上,等待着亲人或友人用淘米水为自己洗头,这是扫谷节一项重要的活动,用以传达维系的爱心与对美好生活的祝愿。

    镜子看着年迈的张老太太和年幼的阿夕,觉得让她们为对方洗发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想想都会觉得心酸。于是,她主动提议自己为她们洗发。

    谷皮椅对于年幼的阿夕来说明显大了,她仰靠在长长的椅背上,镜子在她屁股下面加了好几张垫子,才使得阿夕的脑袋足以伸出来。

    阿夕很乖,然而毕竟是小孩子,镜子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给她搓发时,阿夕身体里小小的不安分,与张老太太那几乎可以说是绝对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用手轻轻捋动,从幼童黑亮亮的头发,到老人夹杂着数缕灰丝的苍苍白发,仿佛历经了漫长而艰辛的一生。镜子似乎体悟到了一点云照古神所说的,真正的心就只有一份恭敬。

    众生平等,人世无常,从生到死,不过弹指一挥间,是故无高无低,无贵无贱,无尊无卑,只要有尊重与恭敬,便是为仙为佛为神者应承的信德。

    “镜子姑娘,阿云公子,你们都是好人,老身希望把满山族的祝福也送给你们,请你们也为对方洗头吧。”张老太太从谷皮椅上站起来,对镜子和云照古神说道。

    张老太太活了一大把年纪,人精一般,怎会看不出镜子对云照古神的心意?遂有意撮合他们两个。

    镜子看了一眼神色淡漠的云照古神,微笑着摆手道:“不用了。”

    张老太太是个明眼人,她明白镜子拒绝是因为担心惹云照古神不高兴,索性直接向云照古神求取意见。

    出乎意料地,云照古神没有拒绝,而是抬眼看向镜子,眸光温柔似水,问道:“我为你洗头,可好?”

    镜子瞪圆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云照古神,在得到他眼神给予的鼓励后,镜子脸上泛出星点喜色,开心地点了点头。

    仰坐在谷皮椅上,满头青丝如瀑流泻,垂到小凳上木盆里澄白的米水中,恍若被银色月光剪出的深色花像枝影。

    心脏“噗通、噗通”地,仿佛要从咽喉中跳出来,镜子感到一双手缓缓从她的发中穿过,一拨拨细小轻微的拉动,让她的发根有些紧张地发痒。

    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镜子可以想象到他平静温和而又光华熠熠的面容。然而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会想到,云照古神此时嘴角勾起的一抹浅笑。

    “阿云,你……为什么会想要给我洗头啊?”镜子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尽管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不得不按压住胸口,来抑制那处剧烈的跳动。

    “闭嘴,不许多问。”说这话时,云照古神的声音暖暖的,语气凉凉的,很像嗯……镜子觉得,很像一个故作冷硬的傲娇小孩儿。

    从发梢,云照古神纤长洁白的手指一点点游移到发中,直至镜子的发根和头皮。手指停在某处,云照古神的手指往下轻轻按了按,“疼吗?”

    突然一下的刺痛,让镜子恍惚记起来,那儿似乎肿了个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上的,估计是打架打的吧。“不疼。”

    头上的包肿得很厉害,从头发的空隙处依稀可以看到紫黑的颜色,这种样子,怎么会不疼?

    云照古神的手指轻抹,镜子感觉到一道清凉沁进了头皮,原本热热的肿痒,一下子便没了刺痛的异样。

    镜子心里“咯噔”一声,好吧,谎话被发现了……

    洗好了头,云照古神接过张老太太手中的棉巾,仔细地为镜子擦干头发。

    棉巾很大,几乎包裹住了镜子的整个脑袋,云照古神听到从棉巾中传来的糯糯的声音,“阿云,我也帮你洗吧。”

    云照古神手一顿,淡淡地说道:“不必了,等你这一头长发晾干,太阳就要落山了。”

    镜子一想,也是。他们毕竟在人间,不好太用法力,等自己的头发晾干,再给云照古神洗头发,天就要冷了,到时候处理起来也挺麻烦的。

    好吧,虽然镜子很想给云照古神洗头发,但是细细想来,其实云照古神的头发,洗了未必就比没洗干净啊。

    扫谷节的夜幕降临。

    喇叭唢呐共呜,长号山鼓齐响。

    山民们聚集在神社,进行着隆重的土地祭祀仪式。随着主祭人的一声号令,先后赶来的祭拜者们纷纷跪地,俯首叩拜,祈祷着来年能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拜后,山民们起身,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从两排盛满新谷的箩筐中抓起谷米,朝天空中抛洒。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山里一时间好似下了黄金雨,这雨带着人们的祝福与祈愿,被风吹遍了林中野间。

    两道白衣身影从人群中出来,正是云照古神和镜子。

    云照古神自然是不喜这番人间热闹,然而禁不住镜子再三央求,便答应与她来看看。镜子本来还想带上张老太太和阿夕,只是阿夕睡得早,张老太太又要留下来照顾孩子,遂便只剩了镜子和云照古神同游。

    两三个年轻姑娘从他们身边经过,看到云照古神后均羞红了脸。而镜子却注意到了她们手中的墨绿色糕点,“阿云,这糕点真好看,我也要买。”

    镜子牵起云照古神的手,把他拉到了一个小铺子前。那里,一个留着白色短须的秃顶老爷爷正在做糕点。

    “阿爷,这点心是什么啊?看起来软软甜甜的,一定很好吃。”镜子两眼发光地盯着台子上一团团的墨绿色糕点,一阵清淡的草香扑鼻而来。

    秃顶阿爷热情地跟镜子解释道:“公子和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外面来的吧?这呀,是满山族扫谷节才会吃的食物,叫甑粑。把干蒿叶捣成絮状,掺和在麦麸面里做粑,放在蒸笼里蒸熟即可。这甑粑,有以精肉为馅的,也以有红糖为馅的,不知道姑娘要哪样?”

    镜子笑嘻嘻地回答,“两种味道各来一个吧。”

    甑粑拿到手后,镜子先把甑粑递到云照古神面前,“阿云,你要尝一下吗?”

    云照古神摇头拒绝,对镜子说道:“你吃吧。”

    镜子知道云照古神的性格,遂也没有多劝,乖乖地把手缩了回来。低头望着被退回来的甑粑,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流月皎洁,灯火辉映,云照古神垂眸望着镜子,眉眼温柔,笑意嵌在眼底,浅淡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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