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中管的严,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学的时候才允许一些走读的学生离开学校。那天,叶悦趁下午放学的时候混出学校,到校外的一家小超市给奶奶打电话。

    “嘟嘟嘟……”她打了两遍,家里都没人接。她觉得有些沮丧,抬头便看见透明的货柜里摆着各式各样红红黄黄的香烟。叶悦摸了摸口袋,只有二十块钱。她俯身仔细辨认各个香烟的牌子和它们的价码,半分钟后她鼓足勇气,指着一包十块钱的香烟,对老板说:“大叔,一包这个。”

    以前,她爸爸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一个人抽烟,有时在阳台,有时是在楼下的路灯旁。李阿姨不爱闻烟味,不允许他在家里抽。那个时候,叶悦就在想,香烟究竟是什么神奇的东西?

    “小姑娘,买给爸爸的吧?”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和蔼可亲的对叶悦说。

    叶悦愣了一下,点点头。

    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去,对老板说:“叔叔,我再买一个打火机。”

    她又掏了两块钱,老板有点犹豫。叶悦接过打火机,说了声“谢谢”,便夺门而逃。站在街上,她四处张望,b中被围墙围住,四周商铺不多,隔条马路的街对面却人声鼎沸,挤满了来开小灶的孩子们。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过了马路,走到更远的一条街,那里是个高档住宅小区,有很多b中的学生住在那里,可是现在这会,走读的孩子大多已经回了家,路上人反倒不多。

    临近圣诞,商家都在橱窗上挂起了红绿相间的毛袜和横幅,看上去十分温馨。叶悦握着才买的那盒香烟和打火机,莫名的竟然有点激动,仿佛要去完成什么仪式。

    她本来是准备只出来打个电话就回去的,所以没有穿羽绒服,只套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和那条白色的大围巾就跑出来了。这会天突然开始断断续续的飘雪,冷风嗖嗖的从毛线缝里钻进来,叶悦抬头,对着天空哈了口气。

    叶悦走进小区,小区里楼与楼的岔道很多,在这里抽烟不太容易被人发现。她在一个隐蔽的岔口停了下来,靠在铺着砖块的墙壁上,把包在香烟盒外的塑料皮撕开,从里面抽出一根细细的小棍子,学着爸爸的样子,把它含在嘴里,又眯着眼按开打火机,凑到烟丝附近。

    黄色的小火星在黑夜里有些晃眼,她含着香烟,半晌点燃的那头越来越暗,她有点奇怪,明明这小棍子什么味道也没有啊。

    “叶悦。”

    她正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她惊了一下,两手取下含在嘴里的香烟,很轻车熟路的样子。她凝神细看,万万没有想到站在小路那头的人,竟然是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陆子成,他背着书包站在那里,大约是目睹了全程,眉头紧紧皱在一团。

    叶悦因为很害怕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被人发现,所以才冒着风雪,躲到这个地方来。可是当真的被人看到后,她又突然间释然了。

    她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抬手想要继续研究这根小棍子。陆子成却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夺了她的香烟。

    叶悦惊了一下,看着陆子成把她刚才含着的香烟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他开始大口的吸气,本来暗淡下去的火星瞬间亮起来,像是重新有了生命一般。

    陆子成忍不住咳了两声,又把香烟塞回到嘴里,锲而不舍的积蓄吸。

    “你不要抽了。”叶悦往前走了一步,哀求道。

    陆子成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夹在指间,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吸烟有害健康。”叶悦的脑子临时短了路,能想到的就只有这句家喻户晓得广告词了。

    “那为什么你还要抽?”陆子成的声音裹着寒风,有些冷峻。

    叶悦被他问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就变成了三个字:“没什么。”她轻声说。

    陆子成没有说话,指尖依旧夹着已经燃烧了小半截的香烟。叶悦低头,眼睛酸的要命。她忍着,拼命忍着,像是每一次她难过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她总告诉自己即便是头破血流,忍着也总有结痂的那一天。

    叶悦低着头,害怕一抬头就迎上陆子成的灼灼目光。她不去想他怎么会抽烟的,也不去想他怎么会碰巧看到自己的,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空的要命,疼的要命。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陆子成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了站在面前的女孩。她没有拒绝,陆子成觉得怀中的女孩在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在抽泣。

    他轻轻拍她的背,动作有点像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小动物,他依旧没说话,这回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今天班里有个叫王谦的男生腿摔断了,慌乱着去医院,把书包、外衣什么全留在了教室里,陆子成去过他家里,便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把他的东西整理了一下,送回了王家。王妈妈十分感激,非要留他吃饭,他推脱说已经吃过了。倒不是人情问题,只是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跟家里人一起吃过饭了。其实,如果你从来没有感受过一些幸福的东西,也就不会贪恋。

    陆子成没有来过这个小区,提着王妈妈硬塞来的水果和面包,他拐错了一个弯。那一块的路灯有些暗,他看到一个火星微微亮起,想要上前问问方位,却发现点亮火星的人是叶悦。

    他没有安慰过女孩,对于这个女孩知道的也不多。他在心中问自己,今天多管闲事的原因是什么?因为他觉得她很可怜?或者他是在同情她?又或者是因为他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谁?

    明明脸上挨了一巴掌,肿的老高,还戴着他给的口罩,却依旧笑眯眯的和别人开着自己伤口的玩笑。

    回校的路上,叶悦穿着陆子成的黑色羽绒服,走在他身侧。衣服上还残存着男孩的温度和味道,清清淡淡的香味,像是洗衣粉残留下的味道。陆子成没有跟她说话,没有问她生活艰难否、人生幸福否、需要帮助否的问题。只是走在她身边,步速很慢。

    她抬头去看他,他很白,瞳仁依旧黑亮,映照在橘黄色的路灯里,他的面色也变的柔和,不再像平日里那么严肃。一片小小的雪花荡悠悠的落在他细长的睫毛上,须臾又融化,他可能觉得有点痒,伸手去擦,叶悦立刻侧过头,假装再看道旁的冬青。

    他俩走在一起,引得几个走在路上的学生频频侧目,尤其是因为她穿着一件和自己体型不太相符的男士运动羽绒服,而陆子成只穿着一间灰白色的卫衣,看上去有些单薄。索性因为离上晚自习的时间还有几十分钟,路上的学生不多,叶悦才能走的心安理得一点。

    这件事情很快就淹没在繁重的学习任务里了,期末考试临近,大家都忙着复习,叶悦也是。偶尔叶悦在早自习上念错一个英文单词,陆子成会忍不住皱着眉头停下来纠正她,或者数学老师点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陆子成会很“自然的”低声说出答案。

    叶悦觉得自己的这位同桌,可能是不善交集,或者不爱与人打交道,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热心肠。

    期末考试结束,在捱过了艰难的等成绩时间,大家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希望或者惧怕的成绩单,陆子成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傲视群雄,而叶悦相较刚刚进校的“拖后腿”也进步了不少。

    那年冬天过年叶悦的叔婶让叶悦回他们家过年,叶悦欣然答应,甚至还有些感激他们。如果他们不收留自己,她一个小姑娘又能去哪里呢。回到县城的叔婶家,叶悦才发现奶奶不在家里,她本以为奶奶可能是出去闲逛或是买菜去了,结果绕了一大圈才发现,这屋子里压根没有奶奶的东西。

    “二婶,奶奶呢?”她心里突然有些焦急。

    “噢,对了。”二婶这才如梦初醒,拍着头说,“你奶奶啊,前两周突然发了轻微脑溢血,现在住在县里的医院呢。”

    “什么?”叶悦觉得有些愤怒,“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质问到。

    二婶一面擦桌子,一面说:“你说说怎么能联系的上你?”

    叶悦没有听她的解释,拿上衣服,就打车去了县医院。坐在出租车上,司机津津有味的听着广播里放的普法节目,一名律师在广播里为热线听众解决问题。

    “律师同志啊,”一个男人操着浓重的方言说。“我妻子的父亲去世了,我能继承到啥不?”

    叶悦手突然缩紧,是小人度君子之腹也好,是被害妄想症也好,她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叔婶不通知她。如果奶奶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生病,他们是不是就可以稀里糊涂的继承奶奶在农村的一块田地,而直接跳过自己这个多余的步骤?

    电台里有不少咨询的是继承问题,律师有点不耐烦,干脆念起了法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十一条规定,‘被继承人的子女先与被继承人死亡的,又被继承人的子女的晚辈直系血亲代位继承,代为继承人一般只能继承他的父亲或者母亲有权继承的遗产份额。’”说完,男律师又补充到:“还有第十二条,丧偶儿媳对公、婆,丧偶女婿对岳父、岳母,进了主要赡养义务的,作为第一顺序继承人。”

    出租车在县里的那个半大不小的医院门口停下来,叶悦付了钱跑下去,直奔总服务台。问清楚科室后,她跑到六楼,又问了几个护士,才确定奶奶住的病房号。

    县里的医院条件自然没有市里的好,楼道都显得有些灰暗。叶悦觉得自己走在这长廊里,下一秒就要夺门而逃,她害怕医院,害怕消毒水的味道,害怕看见医生,害怕这里的一切。

    “奶奶。”她走进病房喊了一声,声音有点颤抖。

    本来安静的病房,突然有人沙着嗓子回了声“悦悦”,是奶奶。她躺在那里,灰白的头发凌乱的落在枕头上,身上穿着那件枣红色的羽绒背心,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与叶悦印象中那个干练硬朗的奶奶完全不同。

    叶悦别过头去,还是没有忍住眼中的泪水。她替奶奶把被子盖好,又看了看挂在门口的主治医师的名字,径直去了医生办公室。

    她见到那位男医生便自报家门,“李医生您好,我是403病房2号床位王玉桂的孙女叶悦,我想问问我奶奶的情况。”

    李医生看着眼前瘦瘦的女孩,下巴埋在一条白色的大围巾里,几乎只能看见一双眼睛,眉目清秀,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娃娃。

    “你奶奶因为脑动脉硬化造成轻度脑出血,现在留了点后遗症,有点偏瘫,所以要在我们这里好好治疗,免得留下毛病更多,老人家也遭罪。”李医生说的简单明了。

    “那需要去市里的大医院吗?”叶悦有些着急,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个问题。

    李医生有些不悦的皱皱眉,“不需要、不需要,要送大医院第一步就送过去,何必到了康复阶段再送。”

    叶悦听完以后,向医生道谢,又借了服务台的电话,给于老师打了过去。她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上没记几个人的号码,于老师排在第一位。

    “喂,请问是于老师吗?”她问。

    “是,您是……”

    “我是叶悦。”

    “噢。叶悦啊。”于老师语气一下便放松下来,“这学期考得不错,下学期还有继续努力啊。”

    叶悦顿了一下说:“于老师,我想休学。”

    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仿佛是有些惊讶,“怎么了?”

    “于老师,我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必须要留在老家,但是我真的不想失去这个上学的机会,我求您,替我保留一下学籍可以吗?”

    于老师依旧沉默了一下,说:“没有别的办法吗?”

    叶悦想了会,“我只有我奶奶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她,她现在病了,没人照顾她,我……”叶悦说到最后,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就停了下来。

    于老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那你要休学多久?”

    “先一年,可以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于老师“嗯”了一声,“我爱人在医院工作,让她帮你开张假条,应该不难。”他稍停了片刻,“只是你要保密啊。”

    叶悦忙保证自己不会乱说,然后胡乱道了谢,又回病房照顾奶奶。

    这个年,过的有些糟糕,大年夜那天,叶悦翻开自己的小本子,上面赫然写着“陆子成”三个字,很刚劲的字体。放假前的那天,陆子成拿过她的小本子,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号码,然后对她说:“如果你需要帮忙,随时都可以找我。”

    她看着电话,手里握着自己刚买的傻瓜手机,最终还是没有拨过去。有些伤痛,不告诉别人,你就能撑的久一点,一旦告诉了别人,原先攒的劲就会瞬间荡然无存。至少现在,她不能变的脆弱。

    她休学一年期间,奶奶又中风了一次,无奈之下,她只好厚着脸皮,又求于老师帮自己休了一年。那年暑假,毛毛来县城里看过她一次,她告诉叶悦很多班里的趣事儿,比如说,谁谁谁在毕业聚餐的那天喝的酩酊大醉啊,谁谁谁喝多了酒对着电线杆子尿尿啊之类的事情。

    说了一大圈,唯独漏了那个人。

    “那陆子成呢?”她装作不在意的问。

    毛毛愣了一下才说:“大帅哥在你休学的那年,就不在我们学校了,好像是跟他妈一起去了美国吧。”

    她点点头,像没听到一样,转身拿了个苹果,问毛毛:“你吃吗?”

    她那时以为,他们想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路人,擦肩而过,就是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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