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初的一天早晨,天白的特别早,朝霞由深红转为浅红的时候,在小李庄大队部外的石台上已经摆上了三张桌子,石台两侧是两根木头柱子,村里人最喜欢聚集在这里,好像小李庄有这么一个传统或者说叫习惯,凡是表彰,重要会议,公社电影队放电影等都要选择这里,而批斗会议往往在卖场举行。一早抑或傍晚,村民发现大队部外有所准备了,一定是乐不可支,相反麦场有所准备了,这家那家肯定在嘀咕了,是谁家有什么问题了?
    大队长也没有去矿上,今天换了一个班。因为今天要召开一个表彰会,弟弟小义要回来了。据说昨晚已经到了市招待所,市长亲自接待了小义一行。大队长也还是昨晚回到家的时候听说这个消息,孙发明说话的口气有些阴阳怪调,他说公社安排的,老高特意嘱咐要小李庄的张作友大队长参加。大队长听出孙发明有成见,安慰他。孙发明嘴上不在意,心里自然不痛快。不痛快也无奈,老高说的话也岂能收回。大队长只好一早骑着自行车又到了矿上,矿上正巧管矿长值班,他想换个班,管矿长阴沉着脸不允许,大队长说小义从前线回来,管矿长问小义是谁。大队长说是俺弟弟,亲弟弟。管矿长脸上变了色,现上了笑问,升官了吗,是连长、营长、团长┅┅
    “军长了?”大队长有些嘲弄地说。
    “军长?小小年龄,前途不可限量,一定是立了大功,你们家要跟着沾光了,等着作友,你很快就要被提拔了,将来┅┅”他的话欲言又止了,竟然脸上有些羞涩之意了。大队长又说起换班,管矿长忙说,不要换班,今天忙你的,我给算上班就是了,什么话不好说,咱可是兄弟,谁不知道刘矿长对你信任有佳,矿长说你为人耿直,干活肯卖力,在村里当队长的时候,里里外外一把手,公社高书记都来找你┅┅
    大队长连忙打住,因为他看到朝阳已经升起半个杆子了,大队部前的石台应该全部准备完毕了。他想及早回去,收拾收拾家里。他给管矿长告别,管矿长想再聊会,但见他已经转身,推着自行车,又上了车,走了。望着大队长的背影,管矿长哀叹了一声。
    大队长回到家,秀娘正给两个儿子穿衣服,小儿子华问娘,这是要到哪里去?秀娘说,今天要参加一个重要的表彰会。华问娘,是表彰爹吗?秀娘亲了华一下说,不是的,是你叔,亲叔,他立了功,还升了官呢。华问娘,是当**官吗?华将“**”当成一种官职了。大人们总日里想着**,说着**,华自然就记住了。大队长开始做饭,今早的饭是面条,他在面条里还放了四个鸡蛋,每人一个。这已经是特例了,平日里,他很少吃鸡蛋,秀娘养得几只母鸡下的蛋,他都要留给华儿与峰儿。秀娘责怪,他就说两个孩子长身体。秀娘也无奈。今天就不同了,算是过节了。
    当大队长带着秀娘及两个孩子出现在大队部的时候,这里已经人山人海了,大队长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似乎四里八乡的人都来了。因为是小义——大队长的弟弟,所有的人都被刚刚出现的他们一家人投来了羡慕与景仰的眼神。大队长搬着两个小木凳,一个是给秀娘准备的,一个是给峰儿的,自己自然可以站着。他这一站,顿时有人让坐了。大队长赶忙推辞。主席台上孙发明大队长正在维持纪律,他强调了一些相关的注意事项,比方说,当领导来的时候,村民们要起立鼓掌相迎,走的时候也要起立相送,哪个地方该鼓掌,他说只要他鼓掌,村民们都跟着就可以了,还有许多其他方面。
    大队长被刘老头唤到一边了,刘老头直夸小义有本事,大队长心里自然说当然了,嘴上谦让说还是经书有本事,考上大学,恐怕以后要留bj了。刘老头连连摆手,他说等大学毕业,让他回到咱农村来,帮着咱农村致富。
    “致富?”大队长有些疑惑。
    “是的,大队长,你应该回来了,当然,我不否认当个矿工也挺好的,但是我认为你依然眷恋这这片土地,还是做你的大队长吧,带着这些贫穷的农民赚钱吧。”
    “赚钱?”大队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的,赚钱!”刘老头语气很坚定,同时坚定的还有他的眼神。他望着远处大路驶来了几辆吉普车,一定是小义他们,他示意大队长,大队长点头说应该是。
    四辆吉普车很会出现在村口,沿着村口这条小道,村民们开始兴奋起来了,七嘴八舌,欢呼鼓掌声不绝于耳。吉普车停在会场不远的小树林旁,从汽车上下来五六个人,大队长一眼便看到小义,老高与几个领导模样的人陪同着他。小义有些拘谨,孙发明大队长与李忠民兵连长迎了上去。
    “你们的大队长呢?”老高问孙发明,他是知道孙发明是大队长的,他一直耿耿于怀,不给他面子的。
    “大队长已经辞了,现在的大队长是我!”孙发明陪着笑,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
    老高本身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碍于面前还有其他领导,他不便发作,只好就这样作罢。
    这场会议由老高主持,台上竟然没有孙发明的座位,他很是尴尬地只能呆在下面。中间坐着的自然是小义,两旁都是戴着眼睛的领导,不过,一个是近视镜,一个是墨镜,戴墨镜的领导似乎嘴有些歪。大队长看到了。老高竟然坐在最偏的位置上。他开始给村民介绍了,每介绍一个,孙发明都报以热烈的掌声,然后村民齐刷刷地望着他,然后也是热烈的掌声,包括大队长也是如此。掌声最热烈的自然是介绍大义的时候了,小义站了起来,很标准很庄重地给全村村民行了一个军礼,直到掌声息了,他才坐下,原来陪同小义来的都是市区公社三级领导,并且都是一把手。大队长也感到了光荣,脸上红晕晕的。
    小义在人群中寻找,他当然找的就是哥哥与嫂子了,秀娘给他微笑,大队长也看到小义的眼神了,也微笑了一下。随后,小义的眼睛紧盯着峰与华了,他看到嫂子正不停地督促他们要老实些。因为今天是周末,孩子们都不上课。小伙伴们不断互相示意着,峰当然知道了,这示意便是离开这里地方,太无聊,还是去玩才开心。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怎能安稳,秀娘小声呵斥他,你叔在主席台上看你呢。
    “哪有?哪有?”峰冲着主席台张望,还站了起来,他果然看到叔正望着他,他唤了一声,“二叔!”哪知,小义竟然失态地站了起来,冲他招招手,所有人眼光全部集中在峰身上,峰立刻害怕起来,头躲到小木凳下面去了。小义意识到失礼,赶忙左右点头示意。会议正常,峰抬起了头,见没人注意他了,他哧溜一声,从人群中跑了。
    秀娘想唤峰,大队长给他施眼色,秀娘只好做罢。他们便认真聆听会上对讲述的内容了,可是,他冷不防发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她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脸上罩住了,她也在望着他,当她发现他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立刻侧过身子,这一侧身子不要紧,大队长认出来了,她不是别人正是明明。他低声给秀娘说,秀娘问在哪里,大队长指着她给她看。秀娘眉头皱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大队长,大队长不明白她皱眉头与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是在这里不便明说了。
    说曾想,这件事也被爹与娘知道了,他们此时出现在村外了,爹还拄着一根拐杖,娘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刘老头首先发现了村口的他们,他给大队长说了。大队长大惊失色,他低头给秀娘说,秀娘也一惊,她低声告诉他快去,省得老人家要大闹会场。大队长闻听,也是,他快走几步就迎了上去。小义也看到爹娘了,他心里一阵紧张,他站起来了,台下的观众立刻向远处望去,小义下了台奔向爹娘了。小义看到爹娘,刚要跪下,爹手中拐杖一下子就撑住了他,呵斥他不要跪。小义这才不跪。
    主席台上的领导都赶过来了,市里来的领导握着爹的手说,老人家教出这样的儿子是老人家的光荣。其他人纷纷响应,一家当兵,全家光荣。他们要迎着两位老人上主席台,两位老人怎么肯,他说今日是来大儿家,赶巧遇到这一幕。大队长当然知道这是假话。两位老人不愿意停留,他们直奔大队长家,小义也为难,只好作罢,大队长示意他回到主席台上,他也和众人握手致意,特意拍拍老高的手臂。老高心领神会。
    下午,小义没有回招待所,他想和亲人在一起,事先他就已经请过假的。大队长也想续个假,可是总不能落下这摊子,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不去,总也会有人干,早说旷一次班又该怎样。心中这样想,也就不担心了。爹让大队长将门插上,有人敲门,大队长说等明日再说吧。实际上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但是迫于爹压力,他只能这样了。他知道爹要教训小义,根本原因还是他瞒着他上前线。明明走了,他在走的时候,泪眼汪汪地望着主席台上的小义,她觉得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也望着大队长,大队长正搀扶着爹娘回家,早已将她抛之脑后了,至于秀娘,忙着孩子,什么也不顾及了。她走了,脚下的路很沉重。
    爹让小义跪下,小义将军帽摘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小木凳上,他听话地跪下来了,面向正堂屋的方向。小义解释说事情紧急,不能与家人告别。爹问为什么?小义说这是军规。爹嚷道,什么军规也不如你爹娘的规矩大。爹手中的木棍落在小义的腰板上,小义纹丝不动,粗壮的木棍像落在石板上一样。
    “肯定是你逞能,非要去打仗,才去报名的!”
    “不,这是军令,必须如此,如果还有一次,我还会这样!”小义的话充满了坚毅,像他身后的枣树。
    “什么,还要去,连你爹娘都不要了吗!”娘在一旁再也无法控制了,她哭了。她的哭很显然起了作用,小义眼角转向娘了,他嘴角有些抽搐,他说,“娘,小的时候你还给儿子讲述花木兰替父充军,讲过岳母题字‘精忠报国’,你怎么都忘记了!”
    “儿啊,那都是假的,娘骗你的。”娘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
    “爹,娘,儿子不是小孩子,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小义还在争辩着,可是爹手中木棍不停地落下,小义整洁的军装落下了一道道灰迹。
    这也算是按照爹与娘的家法做了,可是他们软硬兼施都没有迫使小义改变原来与以后的初衷。还是秀娘有了主意,她悄悄告诉秀爹,让明明拴住小义。她这一提醒,大队长立刻豁然开朗了。他一拍脑袋,大嚷,明明刚才还在人群中,怎么把她忘记了。现在再去寻,明明肯定走远了。无奈之下,他给爹娘商量,小义已经不小了,也该结婚了,这一两个月里,明明整日里向这里跑寻找小义有没有来信,她怕小义有个三长两短。
    “不行,我不娶!”小义这番话不要说惹怒了爹娘,也惊呆了秀爹、秀娘。他们似乎对于眼前这位兄弟感到了陌生。
    “你想当‘陈世美’,当官了有了不起了,得了军功章,就不认识自己是谁了。”爹手中的木棍再一次重重的落下,小义依然是那般执拗与倔强。
    小义没有说明理由,他应该有隐情,大队长这样认为。他在爹娘面前圆着话,秀娘更如此,在外面疯了一阵的峰儿敲门了,大队长赶忙让小义站起来,说,别让你侄儿看到,不好的。他示意秀娘,秀娘借势去搀起小义,眼睛望着威严的爹。爹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许了,但是嘴里还是嚷着,别的我都不管了,这婚姻大事,你们作为哥哥嫂子的商量商量,给我一个意见。他望向娘,娘没有意见,将眼泪擦拭尽,一只手放在小义的胸脯上,随后,另一只手落在小义的手臂上,她的身体有些靠近的意思,但是,这只是一霎那,她又转向外了,爹在外喊了,娘也跟着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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