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义晚上也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他说想与哥哥聊聊,秀娘说这样最好,秀娘让大队长到窑上买些吃的,大队长答应一声就去了。小义没有阻拦。等大队长回来的时候,不见小义,大队长询问,秀娘说他叔到外面转转去了。大队长点头,他让秀娘做些小菜,自己到外面去看看。他先到了麦场,那里峰正戴着叔的军帽在招摇,大队长唤峰,峰跑了过来,大队长让峰将帽子脱下,峰说是叔给他的,叔说他还有好几顶军帽呢,叔还说等我大些给我一身军装呢。大队长不再强求,问峰,你叔在哪里?峰说,叔往西去了。大队长转身向西走去。
    在北湖井台西侧,小义站在那里了,像一棵青松,他面对着西方,大队长望见了一幅图画,坚毅的小义在观望着西方那一束束光亮,那像是无尽的清澈的湖中,晚霞散发着余光,酡红色犹如浸在明油之中,也有些黑色,呈现的各种色彩明暗相间,这是一个宁静的世界,因为还有鸟儿在起舞,很少出现的壮观景象,也许是幻觉,大队长认为,即便是幻觉,也让他幻觉下去吧,不远的村庄低矮的房屋,袅袅的炊烟,在炊烟下面连绵着是水面上的小桥,有人携手漫步在堤旁,是两个相恋的年轻人,阵阵吹来这风,吹动了堤上的柳树,也能想象到飘动他们心旌的水波,那水波连着晚霞了,晚霞下也有水的纹路,娓娓流走,一切都已经静止了,又似乎在跳跃着,晚霞泛出的粼光有些温热,大队长走了过去,很近,好像又很远,没有尽头。
    “小义?”
    小义听到大队长的声音回转,大队长发现他已经红肿的眼睛,他问他怎么了?这一问不要紧,小义蹲在地上,他将偷深埋在怀里,双手抱着头颅在哭泣。
    “小义,到底发生了什么?”大队长有些懵了,这不是一场大胜吗,凯旋而归意味着什么,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也听过评说,古代打胜战的战士们在德胜门受到皇帝的亲自接见,按功受赏,现在,也差不到哪里去,将军也要按功劳簿上报,小义定然上了功劳簿的。
    “我并不想打仗,哥哥,你知道吗?”
    小义此话一出,更令大队长诧异了,不想打仗,还嘴里口口声声“精忠报国”“岳母刺字”,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不许你这样说,到外面不准说这种话!”大队长有些严肃起来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哥哥,你知道吗,鬼子的残忍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他们侵占我们领土,杀死我们人民,我们只是想教训他们,可是,当我们的战士被他们捉住的时候,他们杀害了他们,作为一个军人,死要死得尊严,可是他们将我们战友的头颅砸得粉碎,一个个无头鬼,将撒满了整个山丘,荒原,可是他们都是谁,我们只能透过红领章来判断,牺牲的战士叫什么名字,哪个连队,叫什么名字,无从知晓,哥哥,你知道吗,我这军功章戴着羞愧,这是对死者的侮辱,他们的家人都像你们一样盼望他们回来了,可是他们永远回不来了,永远的回不来了。”
    “那你还想去打!”大队长听到小义的介绍,刚开始有些毛骨悚然,在他的脑海里,他能依稀感到鬼子们举起沉重的枪柄向牺牲在地的战士们的头颅砸去,白花花、红灿灿一片。大队长眼前一黑,他也险些栽倒在地,“这些畜生!”
    小义慌忙站起,搀扶住哥哥,“是的,从此,我的这些战友们便没有家了,他们的灵魂到哪里去,他们的父母想上坟,满山的荒坟哪个是,哥哥,你能想象到吗?”
    大队长点点头,他眼眶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他轻抚着小义的脸庞说道,“兄弟,如果还要打一场仗的话,哥哥去,让哥哥去!”
    “不,哥哥,我还要为我的那些兄弟,战友报仇,我不愿意打仗,但是,那些无头的灵魂时时都会纠缠我。”
    “兄弟!”
    “哥哥!”
    兄弟俩紧紧拥抱在一起,大队长这时候还真正意识到小义的心思,他只所以要拒绝明明,是因为他抱定了赴死之心,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最起码小义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他们兄弟俩直到四处笼上了黑色才回去,那时候秀娘在远处唤了一声,大队长才握着小义的手,他告诉小义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罪都能抗着,如果将整个世界交给你,你也一定能抗在肩膀上。小义咬紧牙关说,是。
    回到家,他们就算开席了,峰与华嚷着都想吃,小义脸上显出了笑容,但是脸上的泪痕还是被秀娘发现了。她问大队长,大队长说激动着呢。秀娘这才宽心。小义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
    “将来,两个孩子都要像他叔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秀娘说。
    “那当然!”峰早接过来了,“我给伙伴们说了,我也要当解放军,像叔那样当将军。”
    “叔可不是将军,叔只是一个兵!”
    “不会吧,我还因为叔是一个将军呢!”峰脸上的失望顿时呈现了出来,也严肃起来了。大队长赶忙接过来,“你叔就是将军,刚才是谦虚,你懂吗。”这样一说,峰才高兴起来,“怎么不懂,就像我们学习,你考了一百分,也不能骄傲,老师问你,你就说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学会呢。”
    大队长与小义都笑了,秀娘斟上了酒,小义唤嫂子、峰吃饭,按照村民礼仪,女人小孩不上桌。他们是遵守的。小义不许,他说如果嫂子不吃饭,他也不吃了。嫂子见状也只好作罢,他们一家人便围坐在一起了。大队长与小义喝了许多,其间,小义捂着脸默默哭泣,大队长看到了,他只是捅捅小义的胳膊,小义立刻反省过来,转而欣悦了。
    夜半,小义说要到麦场睡,这怎么可能,但是看看家里窝憋,也是无奈,也好是初夏,大队长就说和小义一块到麦场去。秀娘不仅没有反对,还比较赞成,她说晚上正可以聊聊。大队长点头,带着席子、棉被去了麦场。二利老远见有人影,问是谁。大队长唤了一声二利。二利听出是大队长,唤了一声大队长。大队长说家里地方小,带着兄弟到麦场来睡。
    牛棚外有一间小房,这牛棚与小房都是大队长带着村民建造的,小房有一张床,也有着二利吃穿备用。二利让大队长与小义上床睡,大队长与小义怎能愿意。从二利的眼神里看到的也像村民一般的崇拜与羡慕,他们哪里知道小义心中的痛苦,他在战场上所付出的牺牲与艰辛。人可能都是如此,只看到人家光鲜的一面,而人家在与死神,与命运抗争的那整个过程,他们是无法知晓,他们原以为他们的成功是上天赋予的,是命运的安排,如果说是命运的话,也就只能说他们是强者。大队长愣了一会,说,二利与小义应该是同岁,只不过月份上有差异。小义说了年龄,也说了月份,二利也说了,果然,二利还比小义大呢。小义唤二利哥,二利竟然不好意思了。大队长说,小义唤二利哥这是理所当然,就应该接着,他小不了的。
    无论二利怎么邀请,大队长与小义还是坚决要在地上猫一夜的,二利也无奈,他从外面抱来了麦穰,铺盖得平整,上面盖上席子,大队长试着躺下,果然很舒服,只是没有枕头,他们就将自己的衣服放在脑袋下了。兄弟俩在一侧,小义很快睡熟了,大队长悄悄将被子向小义一侧让了让,他睡不着,借着月光,他感觉二利也睡着了,自己便一个人出了小房子。
    他想抽支烟,可是麦场不行,于是,他走到村头一棵老榆树下了,后面是一个坟头,谁家的坟头,没有人认领了。他坐在附近的一块青石上,点燃,刚抽上一口,有人来了,是刘老头。刘老头问是大队长吗?大队长说是,他唤了一声叔。刘老头答应一声。大队长给刘老头一支烟,刘老头没有拒绝,接过来,大队长又给他点燃。
    他们坐定,刘老头说刚才去他家了,秀娘说在麦场,他估计大队长是睡不着觉的。大队长道,“刘叔应该有话,早晨的时候没有细谈。”
    “是的,我们村夏收之后就要分地了,尽管像我们这些老人们不远离离开这个集体,但是似乎大势所趋,全国各地似乎都在行动,经文说去年有些省份都已经行动了,我们这里应该是比较晚的了。”
    “对于分地,我没有任何意见,分也可以,不分也合理,但是有一位老矿工和你们的想法似乎是一致的,这地分出去了,人的心也就散了,自私了,再收拾起来,也许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那老矿工想得是长远了些,而有些人是从经济方面出发,当然分地有分地的好,不分有不分的好,不能一刀切,咱们小李庄实际上就不需要分,按人头,这地不到五分,一家不到三亩地,指望那丁点土地能吃饱饭,我看简直是笑话。”
    大队长猛抽了一口烟,思忖良久道,“刘叔有远见,真是的,这地分与不分,根本不能解决我村实际问题,分了可能有些人连温饱问题都很难解决。再说几家‘五保户’怎么办?”
    “他们不考虑那么多,公社的命令他们坚决执行,现在如孙发明在‘特殊时期’的时候不是如出一辙吗,正确的我们要坚持,不利的我们要反对,不是出于私心,是站在村民的利益基础之上的。”
    大队长心里堵得慌,这嘴上的烟很快抽完了。他望着皎洁的月亮长叹一声,村里静悄悄的,偶有几声狗叫声,这夜太黑了,四周连一点光的没有。
    “致富!”
    “致富?”
    “嗯,是‘致富’!你可以不当大队长,即便你辞职了,村民们依然叫你大队长,这是对你的信任。”
    “叔,这个我知道,我是愧对小李庄全体村民。”
    “不,你不亏待他们,你所做的贡献每个小李庄村民都看在眼里,光这水利工程,他孙发明怎能做起,可是只要分地,就意味着解散生产队了,生产队就成为历史,就没有大队长了,也许称呼为‘村长’,但是村民们依然还会称呼你为‘大队长’,这是心里记着你呢。”刘老头又换了一支烟,是他自己从怀里抽出来的,也给大队长一支,点燃后,继续道,“要带村民致富。”
    “带村民致富?”大队长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是的,带村民致富首先你要先富起来,然后让村民们看到你的成功,人人会效仿,这就起了带头作用了。”
    “我要先富起来,在矿上下井就已经令我满意了。”
    “不行,你要做生意,我已经想过许久了,在打靶场那地建造一个饭店,四周有三个汽车队,一个军分区,足以让你一年赚个盆钵满满。”
    “这不是开玩笑吗,不许做生意的,前一段时间我还看到抓住一个卖猪肉的老头。”
    “现在不同了,‘解放思想,改革开放’,这里面蕴含的内容就多了,大队长,你明白吗?”
    “‘解放思想,改革开放’?”
    “是的,‘解放思想,改革开放’。”
    大队长还真得有些不明白这八个字所蕴含的深刻含义,看似简单,也许真如刘老头所说的那般包罗万象,内涵丰富。
    “经书在北京给我写信来了,抽空看看,北京——皇城根下,他们最先得到消息,听说很多人已经行动起来了,慢得便抓不住机会了。经书说这叫什么,哦,想起来了,叫‘商机’,他还特意嘱咐我一定告诉你,刚开始我也不相信,一个大学生能有多少想法,但是我将他的想法告诉了经文,他也是如此说法。这足以印证了消息的正确性。大队长,去做吧,做我们村第一个先富者,等你富了起来,再将全体村民带起来。”
    刘老头的一番话像一盏明灯点亮了大队长沉寂的心堂,他感觉心里已经不再堵得慌,四周也清亮了起来,刘老头让大队长赶快去休息吧,明日好得上班。大队长与他告别去麦场了,但是他躺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刘老头说得是对的,不能再穷下去了,记得那年,中秋节,峰儿还小,还没有上学,嚷着吃月饼,可是兜里只有一点钱,怎么办,如果买了月饼,这肯定一家人得两天挨饿,大队长叫峰儿拿来书本,他让峰儿背书,他说如果能背下来,他就给他买月饼,峰看了半天,说,爹,我还没学呢。大队长生气了,嚷道,你环姐不是教你了吗,整日里拿着书本原来只是装个样子,不会背就没有月饼吃。峰儿哭了,秀娘将峰抱在怀里,那时候秀还在,不要说峰不会,秀肯定也不会的。秀娘没有说话,他知道是秀爹舍不得兜里的钱。峰还在哭,可是他哪里知道大队长心里也在流泪,他不过一直坚持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想起这些,大队长心里分外难过,他想一定要先富起来,像刘老头说的那样开个饭店,但是谈何容易,砖石从哪里来?有人再抓怎么办?开饭店,卖什么?饭店开起来了,没有人吃怎么办?这一连窜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他想再等等,等麦收之后,分完地。也好利用这一段时间,做个考察。大队长想着想着,竟然天明了,这一夜未眠,小义醒过来,他望见哥哥眼圈有些红肿,他问怎么了?大队长说,没有什么。
    他们回到家,洗漱收拾完毕,秀娘做了早饭,小义便跟随着大队长走了,小义说先回爹娘那里,告个别,然后就回军区招待所,然后就部队去了。大队长停下了车,小义下来了,问哥哥怎么了?大队长说,为何不给明明告个别?小义说,还是别的。大队长说,不行。小义推辞话说,等以后吧。大队长无奈,转身要上身。猛然,他看到大路的右侧不远处有乱七八杂的碎使,烂砖,他想起来了,这里曾经是一个荒废的煤矿,所有的东西都拆除之后,这些凌乱的东西便没有人清扫过问了,但是大队长依稀看到躺在粉尘、煤灰里的整块的砖石。他粗略的估算了一下,也许,开饭店的第一个问题就能解决了。他感到非常有趣,也许注定是他开饭店的。
    回到矿上,他原本打算先给管矿长道个歉,哪知管矿长偷偷给他说,昨天旷班之事不要告诉别人,算个班的。大队长怎能接受,他说不行,这是对别人工作的否定,破坏了矿上的工作纪律。管矿长说,这政策、规定、纪律不都是人制定的吗?大队长听了,心里很不痛快。老矿工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大队长唤了他一声老哥,他只是点点头,一直寡言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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