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上天做美,刚才还小一点,此时竟然停了。大队长上了大队部,大队部的仓库里有许多镰刀,他负责给每人分了一把,他们都是些劳力,一声吩咐立刻像野牛一般冲向麦田。在田间地头忙碌的村民正为眼看就要来临的大雨发愁,当然时不时还有些漠不关心的村民,他们所说的无非是这便是最后一次集体劳动了,没有收成就没有收成,饿死也不光自己一个。刘老头嘴里还在骂着孙发明,孙发明现在也在地里忙着收割,他也着急,但是着急有什么用,眼前着这些麦子是收不上来了,万一这大雨倾盆而下,这辛辛苦苦一年的希望全部成了灾祸。好不容易,他与邵老头召集了村民,但是这种情况下,也难以完成十分之一。再说,收上来的麦子不能入场,即便入了也不能打场了,因为场上根本没有相应的准备。
    谁曾想到这如降天兵,带领天兵来的正是大队长,他们手挥着镰刀,没有镰刀的,早就上地里请求替换下妇女与老人们。孙发明也呆了,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懂。刘老头与邵老头他们两块地挨得并不太远,他们望着正是大队长带着矿工来了,刘老头笑着说,大队长就是大队长,谁也替代不了,全体村民没有看错人。邵老头一个劲地给刘老头点头,表示赞成。大队长一阵快跑到了刘老头眼前,刘老头正想赞许一番,大队长说请刘叔到大队部召集一些老人与妇女准备好家里的所有塑料布与苫盖物品送到麦场里,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吧,希望老天爷开恩。刘老头事不宜迟,也是一阵快跑,他的快跑实际上就是小跑了。
    今日,大队长是最关心天气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从井下刚上来,天上落下来雨了,可是等出了矿井,雨竟然停了。大队长暗自庆幸,可是,这天空中的灰色稠幕绝然没有要撤下的意思,说也有趣,灰色的幕布中竟然穿出来一个孤独的太阳,散发着炽热的光芒,一闪一闪,炽热很快又被乌云所吞噬,太阳也在挣扎,冲了出来,照个面,可是转瞬间,乌云又覆盖而来,太阳试探了许多次,最终将今日最后一缕光与热留在了大地,然后不情愿的被乌云拽走了,淹没了。
    大队长不敢怠慢,他希望这麦田里所有的小麦全部收割完,这上天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刚才风并不算大,随后缓缓得酝酿了力量之后开始咆哮了,仿佛世界唯我独尊,上天似乎也呐喊着,仿佛要吞噬整个大地。它们互相配合着,相互演奏着。
    我们再来看麦田里的这些灵魂——这些我们足以崇拜的灵魂。手中的每一把镰刀上下翻舞,在翻舞的过程中,镰刀刀刃口还闪着白光,麦秸显得很脆弱,被这白光收割得岁月鲜血淋淋,颤抖不已。从大队长带着矿工们投入麦地已经一个小时了,他们的汗水浸染在这片他们不熟悉的土地里,让后人们铭记这段历史,虽然不伟大,但也算是惊心动魄。他们没有停过,无数机械人般机械运动,天空中又飘起的麦瓤与草叶,像那些破损的翅膀,还在试着飞翔,飞到哪里去了,没人去寻找。
    又过了一个小时,这眼前就将到来的暴风雨竟然还没有如期而至,他迟到了。天空的灰色幕布变成了黑色,狂风更紧了,但是它还是没有来,也许它早来了,在一旁观望,也许它害怕,那么多手持镰刀的村民如果真动了怒,找它拼命,也许它还真得不是对手。它在一旁观望,正使村民们与矿工们得到了绝佳的收割机会,也好,小李庄本身并没有太多的土地,自然也没有播种那么多麦子。再过了一个钟头,麦田已经完成了六成了。
    也就是在这里时候,暴雨这个疯狂的暴徒终于按耐不住了,因为它看清了形势,它预料到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开始发动进攻了,噼里啪啦,将那冰凉的物体从空中全部倾泻而下。
    “我们再加把劲!”大队长再次嚷开了,他的声音足够大,从北湖,传到西湖,然后到东湖与南湖去了。小李庄的村民以本村为中心,把他们四方土地称之为东西南北湖,这下地就是下湖了,咋一听上去,倒是很惬意的一件事情。可是,今天果真成了湖了,瞬间,上天就没有再给村民们任何脸面,劈头盖脸的雨水打下来,更为甚者,狂风大作,如果不是他们收割下来的麦子捆成捆就被村民们收到麦场去,如果散了一地,很快就会被狂风卷了去。
    他们是从南湖一直赶到了北湖,只剩下北湖一片麦田了,大队长还不甘心,二利已经拉住了他了,他示意他快速去躲躲雨,要不受凉了。他这样想,果不其然,大队长打了一个喷嚏。二利慌忙将自己的褂子脱下给大队长披上,大队长哪里接受,他塞到二利手中,他说,兄弟,你哥哪里有你想象的那般弱。
    众人也都意识到这未收割的庄稼已经是指望不上了,但是没有长官的命令,他们还不能撤下,当然这个长官就是大队长张作友了。大队长也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嚷了一句,撤。他手中的镰刀在空中一挥,那便是指挥棒,众人都像村里跑去,矿工们一致奔向大队部。这时候,刘老头来了,他拉着地板车,这已经是最后一车麦子了,大队长与二利他们将麦田上的麦子装上车,又用塑料布与苫子覆盖好,而他们却在暴雨中淋着,同样淋着的还有刘老头。大队长走过来,他一把抓住车把,他说他来,刘老头说他来,可是,他们都没有防备,二利从后面赶过来,已经抓住车把拉起来了,无奈,大队长与刘老头也只好让二利了。
    最后一辆地板车运到了麦场,当大队长看到麦场四周堆积了如山般的麦堆并且都被苫盖得严严实实的时候,他心里有了一种满足感,他又打了一个喷嚏。刘老头说大队长感冒了,大队长没事。等他们将所有一切安排妥当的时候,大队长才想起来要到大队部答谢那些矿工们了。可是,他们都已经走了,没有雨具,他们是冒雨走了,大队长没有言语,他只是望着即将呈现暴雨的夜幕,心中感慨万千,是喜是悲,是感激是遗憾,无从谈起。
    大队长打了一个哆嗦,他意识到不妙,必须回到家喝完姜汤,他脚下走得快了,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小跑。大队部距离家不到三百米,一晃就到家了,刚进门便嚷着秀娘煮两碗姜汤。秀娘也刚从麦场回来,峰儿也去帮忙了,身上湿了一大片,好在华在家里睡觉,像个小傻子一样看到四周没有娘,也不敢声张,闭着眼睛睡觉,醒了再睡。
    很快,秀娘煮好了姜汤,端上来了,大队长喝了一碗。这时候,门开了,两个人穿着雨披,看不清楚是谁。那人唤了一声大队长。大队长知道是刘老头与刘婶子了。他们手中也端着姜汤,呈给大队长,大队长说刚喝完,秀娘煮的。刘婶子说再喝一碗,大队长没有拒绝,喝了。他们刚坐下要说话,邻居丁大娘来了,他手中也是一碗姜汤,端给大队长,大队长望着众人,他没有含糊,端起来一饮而尽。
    谁知道这暴雨说来就来,当然说走就走了,肆虐一夜之后它便逃走了,它没有达到了预期的目标,但是显然是无能为力了。大队长张作友骑着自行车回到山家林矿,原本他打算向所有矿工表示谢意的,哪知,刘矿长与管矿长正在发火,并且其他矿工不时窃窃私语,管矿长也不再点名下井了,往常准备下井的工人都在井口附件闲谈,他们整装待发。大队长走了过去,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低声告诉他说老冯死了。大队长问哪个老冯?那人说还能有谁,是老矿工,老冯。大队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冯在那日所说的话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乞求他成全,这死还能成全,刚开始他很不理解,回到家后,秀娘一解释他心也宽了,尽管心宽,但是他还是不能接受。他问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故,那人说咱们刚走出山家林矿正忙着收割麦子的时候,还是管矿长注意到他没有上井,命人去察看,在一块巨石旁发现了他的尸体。
    大队长知道这便是苦肉计了——难得的苦肉计,他去找刘矿长,刘矿长还在呵斥管矿长,管矿长无言以对。他们看到大队长来了,刘矿长也选择沉默了。
    “矿长,老冯的后事交给我吧,按照农村人的白事“规矩办三天。”
    “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井下的安全不能保证,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双,三家林煤矿成阎王殿了不成。”他的呵斥声传到了矿外了,矿外大路上的人还不忘向里面探探头张望。
    “老冯还有一个儿子,已经是中学了,听说学习不错,将来还要上高中,上大学,抚恤金也算是小帅子的将来学费了。”
    “什么,哪里有钱,今天用死讹诈,明日还会有人效仿,山家林煤矿不干了!”刘矿长并没有同情老冯的意思,更甚者管矿长也说老冯早已得了重病,与其病死了,还不如制造一次事故,矿上能赔付一下,何乐而不为了。大队长直摇头,他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老冯他不是不懂吧,再说还有一个那么优秀的儿子,据说他很疼爱他的儿子,怎能忍心弃他而去。大队长还说出了许多道理,刘矿长与管矿长无言以对。他们想听听大队长关于抚恤金的安排。大队长感觉好像老冯在暗处盯着他,他说尽管应该像其他工人一样抚恤,怎耐老冯有特殊情况,孩子没有劳动能力,也没有自理能力。将抚恤金增加一倍吧。刘矿长怎能同意,他说他只认半数。实际上,他晓得刘矿长,如果说五成,他也就只能兑现二成。总之他不会让矿上吃亏。大队长也就替老冯答应了,他问是否去请老冯的儿子,管矿长说去请了,还怕耽误他学习,但是该告诉还是要告诉,他没儿没女,一生的所有希望都在小帅里身上了。刘矿长命人去唤小帅子了。
    老冯的尸体停在山家林煤矿的西南小房内,小帅子来了,当他看到老冯躺在冰凉的木板上,他哇得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大队长也感到自己的心肠断裂。如果躺着的是自己,面前是自己的儿子,无论是峰还是华,这份赤子情怎能不为之动容。老冯的全身没有处理,身上、脸上都是黑森森的炭末,似乎他的头颅与面容有些改变了,头颅有些秃顶,实际上是没有了,不过是大队长的一种感觉,还有那消瘦的脸庞。没有血色,刚才大队长问了别人,老冯被抬上来就是这个样子。
    大队长搀扶小帅子,小帅子扑到大队长的怀里,大队长的眼圈湿润了。他说他会照顾小帅子,给叔回家,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他们早就盼望有个哥哥呢。小帅子点头应允,他说一切都听叔安排,他还说爹不知一次说过,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征询叔的意见,您是我的亲叔。大队长强忍痛苦,不住点头。他拉着小帅子到了外面,他感觉小帅子饿了,因为他听到他肚子在咕咕叫,大队长来到食堂,他买了一份小菜,两个馒头,他给小帅子说他将他爹运到火葬场去,等他吃完了饭,有人会送他回家,一切都听他的安排。小帅子点头答应。食堂老年妇女问大队长,这孩子是老冯的儿子?大队长点头,食堂老年妇女“啧啧”称赞,连说不像。大队长给他使眼色,她不再说了。
    大队长并没有征询刘矿长的意见,便找来了一辆地板车,他寻来一些干燥的麦穰,随后找来一张席子将老冯包裹好。有人帮忙,他们将老冯的尸体架到地板车上,大队长就走了,他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去请假。四周围观观望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还是刘矿长与一个年轻矿工耳语片刻,那年轻矿工紧随大队长去了。
    殡仪馆距离山家林煤矿还是比较远的,山家林煤矿在西,殡仪馆在北,也是靠山的。大约走了一个钟头,他们便到了。将尸体停放在停尸房,大队长觉得这样对死者是不公正的,于是,他请求能够给死者整容。
    “整容,一看就知道是穷鬼,能洗干净脸就已经不错了。”工作人员一脸的鄙夷。面对工作人员的不屑,大队长没有发怒,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他想去找一盆水,为死者擦拭脸庞。刚要走出门,工作人员冲他嚷道,“上哪里去,快签字吧,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工友,我们都在井下下井,突然遇到了矿难,脸庞太脏了,我想为他清洗一下。”
    “还清洗什么,推到炉子里,一把火什么都没有了,能残余点灰烬就已经不错了。”
    “不行,我虽然不能让老冯干干净净的走,但是最起码到另一个世界,要有面子示人。”
    “您是一个有情义的人!”工作人员似乎有所感动,他说在外面粉化坑里有水盆和一些毛巾,都是死者遗留下的物件。
    大队长去了,果然找来了水盆与毛巾,接来水,大队长轻轻地给老冯清洗,很快,那消瘦的脸庞变得白了些,胖了些。
    大队长带着老矿工的骨灰回到了良庄,生前没有人关心,但是死了之后,村民们还是产生了怜悯之心,特别是老矿工的骨灰一出现在村口的时候,还是有些围观着流下了眼泪。他们说老冯没过一天好日子。大队长脚下走得很沉重,湿润的地面烙上了他的脚印。刘矿长安排的小矿工走到他的身边,他说矿长已经准备了抚恤金,十多个矿工在挖坟坑,他说已经将抚恤金给了孩子,他又指着远处正在忙碌的老汉说,那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有什么事情可找他商量的。大队长点头称是,他让小矿工回去之后带他谢过矿长。小矿工答应一声就走了。
    随后,在丧事的处理上,大队长与良庄生产队队长产生了矛盾,大队长的意思是老冯一声平淡,没有怎么风光,这葬礼已经风光一下,最起码也得三天,该攉汤,持陵,路祭等一个不少。哪知,人家大队长说了,这样也行,老冯有多少亲戚,能穿孝服的有几个。大队长环视四周,不要说奔丧,就连来看热闹的寥寥无几。但是他还是不甘心,可是,人家也不听他的,双方有了矛盾,村民也向着人家大队长了。
    最后,僵持了一两个钟头,无奈,打队长屈服了。可叹,也只有小帅子穿着孝子,大队长心中难过,实际上这个孩子还不是老冯亲生的儿子。这人生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没有后代留传人世,出生的时候,哭得轰轰烈烈,天崩地裂,似乎所有的声音与动作惊天地,泣鬼神,属于不同凡响,那曾想,几十年后,那原有的想法只是能幻想,算是臆测了,平淡,怎是一个平淡所能形容,像一根草芥,甚至连草芥都不如。
    没有三天,一下午就结束了,在坟前也是村里的队长料理了后事,他确实精于此道了,大队长也敬佩起来。从坟地回来,大队长便让小帅子收拾一下了。哪知生产队队长来了,他问大队长有什么安排。大队长说了自己的意思。哪知,生产队队长说这样恐怕不行,大队长问怎么不行。生产队队长说,这所有的都需要费用。大队长问什么需要费用。大队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瞧中了小帅子怀中的抚恤金了。
    “小帅子,你爹的抚恤金是你爹用生命换来的,是你将来上大学用的,谁如果打这个主意便是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大队长冲着上天,双手还举了起来。他的声音足够大,四周千米之内应该都听的清清楚楚。生产队队长听后,眉头紧蹙,但是也是敢怒不敢言。因为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小李庄的大队长了——不是好惹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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