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已经是深秋了,有了寒意。大队长裹紧了毛衣,这毛衣是秀娘织的,秀娘的手很巧,只要她手头上有各种毛线,她能织成各种五颜六色的鲜花,像鲜活的一样,牡丹、百合、玫瑰、月季等,村里的大媳妇小姑娘都来给她说这一手,她也细心都教授他们。突然,大队长有了一种念头,买些毛线让秀娘织,拿到农村大集上去卖,听说农村大集又开始兴旺起来了。不要说拿到农村大集上去,就是供销社、城里商店上的摆放的各种丝织品也不及秀娘织得鲜活,也不及秀娘做得完美。但是,很快,他又否定了这个观点,不行,秀娘是个女人,指望女人赚钱给自己花,自己还算个男人吗,家里还有三个孩子需要照顾。作为一个男人一定是要有所担当的,他认为。想到这里,他手头上的劲就足了,他拉着地板车出了小村子。
    他真是不明白,虽然煤矿已经不在了,而是这丢弃的砖石、钢筋、钢条、钢轨、木棒还有不少,煤矿也应该公家或者说是集体财产了吧,如果都这样一味的糟蹋,什么样的日子过不穷,和自己家过日子是一样的。他不再多想了,他挥起䦆头开始翻捡煤层、泥土遮盖的砖石来,他的判断果然不假,很快就装满了一车。这满满的一车有足够的分量,大队长在地板车四周设置了高高的木质挡板,用钢钉钉牢,然后又用绳索围牢靠,这要比平日里装载量增加了一倍。
    因为这是一座小城,这里距离大队长要去的地方并不算远,尽管砖石确实有些重,好在小小的一段路并没有上坡,这第一车让他感受到了沉重,路上他休息了两次,停下来,他不愿意用毛衣擦拭汗水,在矿上上班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如果热了,他经常用衣袖擦拭,今天可不行,毛衣是秀娘一针一线缝制的,热了,他干脆脱下来,只剩秋衣了,他胡乱擦拭汗水之后,手头上更加有力了。
    到了目的地,大队长才发现,他要找的地方右侧有一个小屋,他仔细看了,是用铁皮制作的活动小屋。大队长围着小铁屋转悠了三趟,自语到如果有铁皮做这样的一间小屋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只是太小,也就是两方的样子,做个小卖部到是可以。他不再过问了,因为他手头上的活还很多,这一车砖石卸下来,放在空旷的地方一点不显眼。大队长拉着地板车又回去了,第二车,第三车,他感觉这脚下的路似乎并不像第一辆车那样遥远,越走越近了,车上的砖石也没有刚开始那样沉重了,也许是适应了吧。在卸下第五车砖石的时候,隔壁铁屋来人了,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之人,他开了灯,照得眼前一片透亮。
    这位老板看到了拉地板车的大队长,他从铁屋走出来的时候,大队长已经拉着地板车走了,等大队长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灰蒙蒙的,有些阴冷,这还不到下雪的日子,大队长打了一个哆嗦,将地板车上的砖石卸下来后,他穿上了毛衣。那位老板又从小屋子走出来了,他的话语有些尖酸刻薄。
    “这是你家的地方,好几车砖石放在这个地方,是要盖房子住呢,还是做生意。”大队长看到此人生着一张大白脸,像极了戏中的曹操。
    “是啊,你可能不知道吧,这是俺们村的地。”大队长右手在砖石所放的地方一直划过去,然后再抖过来,当然包括这位老板所放置的小铁屋了。大队长所画的大圈圈着实令这位老板又气又恼,但是还不敢得罪,因为他毕竟还不知道大队长的底细。
    “哪个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块地属于你们村?你又是什么人,想在这里唬住我,你还得掂量掂量。”老板据理力争,他但是有些心虚,不像刚才那般无礼与傲慢了。
    “好的,我便是小李庄的大队长,我们村要在这里开一家饭馆,是集体的,我们生产队的,是通过我们公社得到证明的,你可以找公安、法院或者检察院都可以,但是你这个地方应该属于我们的地盘了,这该如何办才好?”大队长假装在思索,他想蒙混过去,不知道如何能行。他也在等时间,远处来了一帮人马,都拉着地板车,老板还想据理力争,他看大队长望着远处发呆,他也望向远处。
    “大队长,我们来帮忙了!”
    大队长怎么也没有想到,刘老头、邵老头带着村民来了,都是些身强体壮的男劳力。铁屋老板一看不敢得罪,赶忙躲到里屋去了,再也不敢出来,当然他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公社高书记说了,咱小李庄要收回这块地方,我这个当大队长的理所当然应该不辱使命吧。”大队长在给刘老头与邵老头唱三簧。他们刚才就看到有人在与大队长谈论什么,一听大队长这话,便明白了这里面存在纠纷了。
    “那当然,大队长,你说吧,这条公路左右两侧都是咱们村的土地,因为不能做庄稼,这多少年来就这样荒废了,咱们村的李传宝不是在公路段上班吗,他整日里在这里养护,他算是在看护着这片地方不被别人占去了。”
    “是啊,我看,怎么还有人在我们村的土地上建造了小铁屋,不行,得拆了,集体的东西谁也不能占了,哪里还有王法可讲。”
    铁屋老板听到了,他的额头渗出些许汗水来,他要想个办法解决才是。也巧,他老婆来了,她看到铁屋附近来了很多人,还堆积了众多砖石,她瞧了一眼大队长,大队长料到她便是老板的老婆了。她也没敢声张,铁屋老板见她走了过来,一把将她拉到屋内。她问他怎么了这是。铁屋老板说人家要收回这块地方,这是人家村。他老婆闻听,顿时也着急了。该如何办才好,二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铁屋子里转来转去。
    十多辆地板车一起行动,这所有的材料算是备起了,紅砖、砾石都不需要购买了,只是这水泥、石灰、河砂、钢筋、木材(门窗、柃木)、石绵瓦还都需要购置一些。大队长做了安排,他让二利陪自己到矾土水泥厂去一趟,妹妹英子在那里,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石灰、河砂,由刘老头想办法了。他答应一声也去了,大队长留邵老头在这里看摊子,如果有人来查问,不论怎么样都要自圆其说。邵老头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让大队长放心。大队长给每人一些钱,一是该吃早饭了,另外购置其他的费用需要钱,众人推辞,大队长说亲兄弟明算账。众人不再推辞。十多个人都各忙各的去了。
    他们一走,铁屋老板两口子蹑手蹑脚出来了,铁屋老板凑到邵老头跟前,递上一支烟。邵老头见他鼠目寸光便没有好感,他嚷道:“看人要瞪大了眼睛,要站直了身子,不要像个贼似的。”
    铁屋老板闻听,立刻站直了身子,眼睛瞪得滚圆滚圆的,但是再滚圆更显得眼睛小的可怜,像要努力从眼眶钻出来似的。
    晚上,大队长并没有在这里看护这些建筑材料,也没有安排别人看护,没有人偷的。可是,他们刚走,孙发明来了。孙发明观察了他们一天,当刘老头率着地板车队伍走出小村子的时候,他就尾随而来了。只是他在暗处,没有人发现他。他看出铁屋老板对他们的不满,他可以利用这些的。原本孙发明不需要这样做的,但是他气不过,为什么盖着房子,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要帮着他,而自己本身愿意为村里做些好事,人家就不领情?为什么他说得话一句顶一万句,而自己说得话一万句顶不了一句?你看,每次召开村委会议也好,生产队全体村民会议也好,他一上场说话,会场静寂,连孩子都洗耳恭听,再反观自己召开会议,叽叽喳喳,嗡嗡嗡嗡的,这究竟是为什么?总之,他的反感与恼怒由来已久,他到底要看看这所谓的大队长做些什么。嫉妒之心一旦烧起,恐怕伤害的不仅是自己的虚伪的颜面,而且要将内在的尊严与虚伪的心灵彻底焚烧,烧得越旺,危害越大,化为灰烬的可能性越大。
    铁屋老板来没有走,孙发明走了过来,他敲敲铁屋的小窗子,一扇玻璃窗来开了,一张大白脸呈现在他的面前,孙发明也不喜欢这张大白脸。
    “来盒‘大前门’。”
    大白脸回身将货架上的大前门递给孙发明,孙发明付了钱,但是他没有走的意思,他随手抽出一支给了大白脸,大白脸竟然拒绝了,他说他不抽烟。孙发明没有让他第二遍,他从怀里拿出洋火点燃了,一股浓重的烟尘从小玻璃窗冲到大白脸上了。
    “走开!”大白脸咳嗽了几声,额头凝成了深厚的疙瘩。孙发明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笑了一下,这一笑也被大白脸看到了,大白脸看到的是这样一张脸,古铜色的皮肤,高高的鼻梁,眉宇、嘴角、脸庞舒展宽阔,这是一张北方男人普遍存在的脸,这张脸显示的便是朴实、忠厚、本分与吃苦耐劳。
    “你有事?”大白脸看出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是的,你不是想知道他的底细吗?”孙发明一直小铁屋的左侧,那块地很快就要属于人家了,大白脸原本有一个打算,也是要在这个地方盖个饭馆,但是他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他担心政策是否会变化。他在石油公司上班,老婆没有工作,两个孩子,指望这微薄的工资尽管能吃上饭,但是不算怎么富裕。他时常看报纸,与同事探讨国家的形势与发展。私下了他便打算先在这里设置一个小铁屋花费并不多,如果被人没收了,也不觉得可惜,如果一切顺利,既能赚些小钱,解决了老婆的问题,同时,又能将左侧的这片宽阔的土地占为己有,何乐而不为呢。眼看着,他的小生意已经一年了,年后,他便打算处理这块空置的土地了,没有想到这两天竟然有人宣称这是他们的土地了,他们说的理由他没有办法反驳,他们说这是集体的土地,是他们小李庄的土地,甚至包括他所经营的这一小块地方也是,他怎能气过。
    他们的想法好像是一致的,大白脸有了这种感觉,他不再逃避孙发明的眼神与他所涉及的话题了,他从货架上拿下一盒烟,抽出一支给孙发明,正好给孙发明续上。
    “这块属于谁,谁知道呢,我看谁占了就是谁的。”孙发明一语却令大白脸感到意外了。
    “照你的意思说,这并非是小李庄的集体土地?”
    “当然不是,你哪里知道小李庄在山前,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五里地吧,不要说不属于小李庄的集体土地,恐怕也不属于他们公社的土地了吧,至于属于哪一块,你找个明白人问问不就可以了吗。”孙发明的一席话在大白脸看来简直如拨云见日,他的心胸一下子开朗起来,这两日很是憋屈,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能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了。大白脸给孙发明一盒“大前门”作为报酬,他问他家住在哪里,孙发明并没有回答他,他说等他忙过了几日,他再来。这忙是什么意思,大白脸与孙发明都是心领神会的。
    第二天下午,大队长率领小李庄村民已经制备了所有的建材材料了,这些材料虽然也不值多少钱,但是对于大队长来说还真是天文数字,刘老头那里也没有多少,该怎么办呢?大队长找刘老头商量,刘老头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每家出一份子钱,等年底赚钱了,按照份子钱的多少分配。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大队长说村民们能同意吗?刘老头说,别人这样做,可能没有人会参加,你大队长出马,谁都会入这份子钱的。大队长说原本不想声张,可是这便算挑明了。刘老头说挑明了没有什么不好,正大光明的是事情。大队长便按照刘老头的意思做了。果然,除了孙发明与民兵连长李忠之外,其他三十户都出了份子钱,大队长向每家每户都做了保证,一定兑现承诺,将这生意做好。也就是说,这个饭店并非是大队长一人的财产了,真得就属于小李庄村民的了,也算是集体财产了,当然大队长是领头者。
    大队长让二利点燃鞭炮,这便意味着要开工了,哪知,鞭炮燃烧一半时,在余声之中,从对面汽车三队里找出一伙人来,为首者是一个脑袋梳得铮亮的中年人,天庭饱满,耳鼻开阔,一副官老爷的模样。大队长也见过很多当官的,这样的他还算第一次见,像公社的高书记,他们也算是至交了,区里的杨书记,也是一个和蔼和亲的人。面对这样的官人,大队长感觉有些敬畏了,小李庄其他村民见大队长有了怯意,也都心存畏惧之色了。大队长想起刘老头,他回头望,刘老头不在。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我们汽车三队的地方,怎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放置在我们家门口,快,都给我拾掇干净了。”他这话真像是晴天霹雳了,震得大队长两耳轰鸣鸣的。“你们这里谁是头啊,给我一个解释。”他的趾高气昂却令铁屋老板欣喜不已,他的老婆也在小屋内,她低声说她的这位兄弟果然有派头,昨晚去找他,他答应帮着出头,这一出手将这些乡巴佬震惊了不是吗,你看那个什么大队长都傻了。大白脸从玻璃窗向外张望,身体落在货架前,这个姿态活像河里的爬行动物了。
    “这是我们村的集体土地,并非是你们汽车三队的地方。”大队长知道这样的借口是不能让人信服的,人家出手,硬着头发也得接招吧。
    “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在人家门口开店,也不给人家商量一下,主意拿定了,就要开工,你觉得合适吗,再说你们村是小李庄,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了,怎能是你们村的集体土地,不要说不是你们村的,连你们公社,你们区的都不是。这里属于大洼街,你知道吗?”
    “大洼街”,大队长当然知道的,以“大洼街”为中心算是窑上了,也就是城里了。大队长哑口无言,官人见这些乡下人理屈词穷,无法辩驳,反抗,这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他以为恐吓不成,带着一帮打手,用不上了。随后,发号施令就更加容易了,他嚷道:“必须在傍晚之前将所有的东西清除干净,否则,无果不看设想。”这些呵斥与命令像一把钢刀砍在大队长的心上,隐隐作痛,怎么办?大队长无计可施了,如果刘老头在,也许他有办法。他算是他的“诸葛亮”了。说“曹操”,
    “曹操”就到,刘老头见众人情绪低落,问大队长这是怎么了。大队长说明了原有。
    “不能就这样完了,即便是他们汽车三队的地方,我们也要占用了,给些租金不就算了吗,我去找你哥想个办法。”
    大队长知道刘老头所说的“你哥”是谁,当然是刘经文了,他也突然想起,他辞去工作的时候,刘矿长给他说过,这一代大大小小的领导他都认识,并且都不是一般的关系。大队长说他骑着自行车这就出发,众人见到大队长脸上的愁容舒展开了,心里也就坦然一些了。他们问刘老头,刘老头说看看情况吧,他也不知道经文和他们熟不熟。
    大队长及他所带来帮忙的村民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奇迹般得出现了转机,刚才如临大敌,身后便是悬崖峭壁,稍微不慎,一定是命丧黄泉,哪知,刘经文一来,这一切豁然开朗了。尽管他们呆在原地心中忐忑,也尽管他们望着汽车三队的大门像极了监狱的铁栅栏,也尽管看到汽车三队内一辆辆的大卡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傲慢无礼,嚣张跋扈,连这汽车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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