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寸情绪很不对。
    这一点,别说吴关了,就连大理寺的普通同僚都能轻易看出来。
    闫寸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能让他六神无主到如此程度,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将情况简单对吴关一说,吴关立即道:“你快去找人,樱娘的事交给我。”
    “可……”
    “不必多说,赶紧启程去灵州总管府吧,否则我看你要急死在这儿,我处理完樱娘的事,自去找你。”
    闫寸握了握吴关的手,以表感谢。
    当日闫寸便一骑出了长安。
    闫寸一走,吴关开始些心神不宁,这人担忧姐姐安危,连自己都顾不上可别出什么危险。
    可骗子姐弟需有人盯着,以免他们作妖。
    好在,两日后张秀才就被押进了长安,一应口供、文书也一同送到了。
    张秀才被押入大理寺当天,吴关找了个借口,专门将骗子姐弟也约到了大理寺。
    两人眼看着兵卒将张秀才赶下囚车,押入监牢。张秀才亦看到了骗子姐弟,他试图冲过兵卒的阻拦,向两人抓挠。
    “就是他们!他们害我!快抓他们啊!”张秀才凄厉地嘶吼,大有与骗子姐弟同归于尽之意。
    骗子姐弟的脸登时就白了。
    吴关使了个眼色,有兵卒将两人围了起来。
    “不是我们!我们啥也不知道!”弟弟大喊道:“姐,你快想个办法啊!”
    姐姐嘴唇颤抖着,一时间竟不知该给自己辩解,还是该训斥弟弟无能,只会向她求助。
    终究她什么都没说。
    吴关来到监牢审问两人时,弟弟已完全崩溃了,只会张个嘴大哭,眼泪鼻涕都流进了口中。姐姐情绪倒还算稳定,一脸绝望之色。
    吴关将张秀才的供状递到姐姐眼前。
    “他肯定将一些罪名推到你们身上了,你应该确认一下。”吴关建议道。
    “有什么用?出了人命,死的还是京官儿未过门的娘子,就算脱去一两样罪名,我们依旧难逃一死。”
    “你心里倒还挺有数。”吴关道:“但有一点,我需向你说明,杀人偿命此事不假,却也只是杀人者偿命,若未动手,只是在人死之后冒用其名,罪不至死。
    我听调查此事的朋友提起,张秀才露出马脚时曾承认自己杀人,可之后的供述里,他又说是你们杀死了樱娘姐弟。他此番被押解进京,一方面做为罪犯等待判决,另一方面还做为指认你们的证人,这中间必有猫腻吧?”
    姐姐不说话。
    “那我来猜猜,”吴关道:“城父县令一并送来了樱娘姐弟的尸格,其中弟弟崔林是被人拧断了脖子,对方下手力道极重,是个中行家,说是杀手的手笔也不为过,而姐姐樱娘颈部有掐痕,脑后还有击打所致的伤口。
    仵作推测凶手原是想掐死樱娘的,可是……或许力气不够吧,没能掐死,于是换了一种杀人的办法,直接以棍棒击打樱娘头部。
    这手法可太不专业了。
    我猜樱娘是张秀才杀的,而崔林是你弟弟杀死的。
    我曾见过你弟弟练功,还与闫寸私下探讨过,他是个中行家,对你弟弟的拳脚功夫,他的评价只有七个字:招式实用,可杀人。
    你弟弟哭成那个鬼样子,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摊上命案,他将命不久矣吧?他向你求助,不仅仅因为你是姐姐,还因为你是唯一可能保住性命的人。”
    “是啊——”姐姐的回答拖了个长音,像是一声叹息。而后她做出了决定。
    她央求吴关道:“一命抵一命,我愿认下全部罪责,只要保我阿弟的性命,他……他是我家唯一的香火。”
    不好意思,吴关对香火这种事没什么概念。
    但他还是道:“我可以考虑,不过你得先回答几个问题。”
    “好。”
    “樱娘为何会出现在张小宝房间,且衣衫不整?这是整件事的起因,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巧合吧?”
    “我做的。”姐姐道:“我们曾同在张家为婢,关系还算可以,阿弟偷窃,我也连带被赶了出来,樱娘看我及一顿饱一顿,就常常接济我。
    后来我听她说要来长安投奔未婚的夫婿,还说她的夫婿是个官儿,我就……我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只是觉得……凭什么她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若她被人玷污,不就没法嫁人了吗?没法嫁人,继续留在城父,她还可接济我。
    一开始我只想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这种程度……而已?吴关在心中冷笑一声,但他并未反驳。
    “……于是那次樱娘带我进入张家——她偶尔偷偷带我回去,让我住在她房里,这样我就不必在外露宿了——那回我在她的杯中下了迷药,待她昏睡过去,我便将她送到了小宝屋中,还扯乱了她的衣服。小宝很喜欢她,常说要娶她做媳妇的。对她做出那种事……也正常吧……不过,他究竟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原来如此,”吴关点点头,“既然你说一开始并不打算杀死樱娘姐弟,那又是谁提议杀死他们的?”
    “没有提议,是商量,我与阿弟商量的。
    阿弟探得张秀才将樱娘姐弟关了起来,我们觉得这是个机会,或可以借张秀才之手除去他们,只要他们死了,我们便可冒用其身份,来京城做官家亲戚。
    没成想张秀才竟那般胆小,他只会求樱娘饶他一命,还提议共同保密,欺骗樱娘未成亲的夫君。
    樱娘倒是个烈脾气,不肯做那样的事,一定要送信到京城,跟人家退婚。
    我们一看这事儿就要砸了,手边的机会就要溜走了,便跟张秀才商量,让他杀人了事。
    张秀才也不傻,别的不会,拖人下水的事总还能做出来。于是他提议,他杀死樱娘,让我们杀死崔林,如此大家都背了人命,将来谁也别想坑害算计谁。
    我们拗不过,只能答应,阿弟便对崔林动了手。”
    “原来如此,我清楚了。”吴关起身就走。
    姐姐一把拽住他,“你刚才说会考虑……”
    “嗯,我已考虑过了,”吴关道:“我不答应你的要求,谁杀人,谁偿命。哦,对了,你虽未动手,却全程参与,出谋划策,亦可能被判极刑。”
    吴关奋力甩着姐姐的手,可对方抓得死紧,狱卒忙上前,一把将姐姐推倒在地。
    “再敢造次,让你尝尝大理寺的手段!”狱卒呵道。
    “你骗人!骗人!”姐姐大声哭喊着。
    呵呵,闫寸被你骗了那么久,我不过收点利息。这么想着,吴关出了大理寺监牢。
    一出监牢,恰看到明法陈寅路过,两人打了照面,陈寅对吴关道:“听说您有两位朋友被抓了?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看来骗子姐弟被抓之事已传开了,吴关忙道:“没有误会,我接近他们就是为了拆穿其罪行,还请参与判决的诸位莫多想,更莫看在我的情面上轻判,那可就与我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原来如此,”陈寅大大舒了一口气道:“我就说嘛,你定干不出以权谋私之事。”
    两人攀谈几句,就此别过,吴关立即来到大理少卿陈如旧办公的衙堂。
    “我要出去一趟。”吴关道。
    “知道知道,是去灵州找闫寸吧?”陈如旧将早就准备好的相应文牒递给吴关,嘱咐道:“路上若有关卡盘问,你只管亮出文书,他们看了自会放行,还有一封书信,我与灵州总管朱鸣沙也算有点交情,他看了信,自会给你们行方便。”
    “多谢了。”吴关接过信,向陈如旧拱手作揖。
    虽说陈如旧巴结两人多半是因为他们颇受圣上宠信,可不得不说,他办事能力还是有一些的,考虑问题也算周全,有些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吴关真心感谢这些马屁。
    陈如旧摆摆手,示意吴关不必多礼,又继续道:“灵州路途遥远,吴郎又不懂防身的功夫,因此闫郎走时特地嘱咐,我需派人护送你过去。”
    吴关深知自己的斤两,万一半道遇上匪徒或野兽,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因此他十分赞成闫寸的提议,催促道:“此事甚急,我想立即动身,还望陈少卿现在就调拨人手,随我一同启程。”
    “吴郎放心,不耽误你的事儿,我已提前选好了人手。”
    陈如旧直将吴关送到大理寺门口,还殷殷嘱咐着路上小心之类的话,活像个送儿子赶考的老父亲,反倒让吴关有点不好意思。
    一行人离开长安,日夜兼程地赶了整整五天路,终于到了目的地。
    吴关是被人抬下马的,因为骑马,他的大腿内侧被磨破了很大一片,这几天他被疼痛折磨得脑仁都是麻的。
    对此,护卫他的兵卒们倒是见怪不怪,有人说经此一遭,磨出一层老皮之后,吴关就能彻底适应骑马了。
    有人附和:忍过去就好,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愿吧。
    吴关已没心思关注这些,他只希望一心牵挂姐姐安危的闫寸别出什么危险。
    没有通讯工具实在太不方便了,空间上的距离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没着没落,只能任由各种坏的可能性在脑海中蔓延铺卷,毫无办法。
    好在,他们终于见面了。
    看到如螃蟹一般走路的吴关,闫寸是感激的,但他不擅表达,因此他感激最后只化为了一句话:
    “何必赶这么急。”
    听了这话,吴关几乎要喷出血来。
    “你过来。”他对闫寸道。
    于是闫寸走到了距他仅一步的位置。
    “再过来点。”吴关道。
    闫寸又向前走了大半步,还低下头,以为吴关有什么不方便为外人道的消息,要悄悄告诉他。
    结果他刚一低头,就被吴关一巴掌拍在了天灵盖上。
    “你干嘛?”闫寸捂着头闪开。
    “打你,”吴关道:“我日夜兼程赶来,你就一句‘何必赶这么急’,是人话吗?呵呵,可不是嘛,我何必来哉?”
    “不是……”闫寸想解释,转念一想,错在自己,解释不如认错,于是又改口道:“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好吧。”吴关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他更担心闫寸姐姐的安危,也不想因为细枝末节而分心。
    于是吴关一手搭在闫寸手臂上,扶着他向前挪,同时问道:“查到阿姊下落了吗?”
    “我已派人在他们失踪的地方展开搜寻,可……”闫寸摇摇头。
    此刻他的情绪已跟最开始的大不相同,他已有了绝望的意味。
    \u001d他是皇帝派来调查此事的出巡官儿,这些情绪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一见到吴关,伪装终于崩塌,积攒的情绪倾泻而下,他需用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崩溃。
    吴关感受到了闫寸手臂的颤抖,便捏了捏他,道:“一定能找到的。”
    “我昨天还在想,”闫寸道:“一群大活人,怎会如此悄无声息地不见了?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怎么找都没有,时间太久,味儿已散了,巴图和卡曼也追踪不到……你说他们会不会像你一样,也穿越了?”
    “别胡思乱想,绝不可能。”吴关道:“我向你保证,若你阿姊也穿越了,我一定将她找回来,送到你面前……走,你现在就带我去他们失踪的地方瞧瞧。”
    那是位于怀远城和安静城中间一段狭长的山路。
    闫寸引着吴关上了一座山坡,并道:“前面那个村子,看到了吗?”
    “就是……那几座茅草屋?”吴关问道,他实在没法将几座破败的草屋等同于村庄。
    “嗯,我们沿路打听,那儿有一个村民前几天上山采药,正好遇到了沿山脚而行的一队人马,当时那队人马正在原地修整,村民与他们对答两句,得知他们正是被突厥放回来的俘虏。”
    “那就说明直到此时这队人马还未失踪。”
    “不错,”闫寸又指着山坡背面道:“沿这个方向向前三十里就是安静县城了,那本是他们必经之地,过了安静县城,第二天就可到达灵州总管府了,灵州总管还安排了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可是……这队人马并未进入安静县城。”
    “三十里,”吴关望着安静县城的方向道:“他们就是在这三十里路途中的某处失踪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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