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舞将木青靠放在伊水的墓碑上,缓身站起,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写着诗的宣纸,五月春风扫起一片尘埃,枫舞忽地猛然扬手,将纸抛向空中,站在一旁的展紫虚和幽云觞仰头看着那张纸随风越飘越远,就像那收不回的感情一样,随着主人的心渐渐消失在天际的一端。

    远处,八个紫衣人抬着华丽八人大轿稳稳的矗立在几棵树的顶端,垂合的粉色纱质幕帘忽然扬开,眨眼的瞬间又再次合上,谁也没看清轿中的人是怎样飞出,华服少年重新横躺在铺着软絮的轿中,微弯的指背撑着脸颊,小指微微翘起,一个男子作出这样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娆,带着满脸慵懒之色,两指夹着纸的一角,似睁非睁的眸看着纸上的字迹。

    “好一首缠绵情诗。木叔,我让你亲手杀了负了你心爱女子的人……也算是报答你小时候的疼爱之恩……”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让人感到一阵骨子里的酥麻和阴冷……此人就是枫舞失散多年,毫无音信的同胞弟弟竹尘飞。

    竹尘飞将纸轻轻握在手中,再张开时,手中只剩下一粒粒的纸末,朱红的唇凑到掌前,微微吹出一口气,手中的沙粒顿时扬出掌心,向垂帘外飞去,再也看不见任何痕迹,和空气融合一体。

    垂下眼眸,竹尘飞沉笑一声,想必那个二夫人沈婉馨熬不过今晚,让自己亲生且疼爱的女儿杀死,也算是可以瞑目了,就当是报她当年算计娘亲的仇好了,至于又设计把他送走一事他就暂且不计较了……

    至于爹,竹尘飞有些失落的叹了一口气,谁让爹负了姐姐最爱的娘亲,让姐姐伤心难过了那么多年,让爹曾经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刺杀他,也算是报了九年的养育之恩了。他故意让木青刺偏一寸,就是希望姐姐可以赶到,亲眼看到爹死去,这样姐姐应该就可以不再那么伤心难过了吧,不过好在,姐姐还有机会目送沈婉馨死去,这出戏演得不算太糟。

    姐姐,你应该可以高兴了吧,这两个伤了娘,让娘郁郁而终的凶手,我替你杀了。眼前仿佛浮现出姐姐高兴的笑容,竹尘飞“呵呵”一笑,本来妖娆的面容竟显出几分纯真。

    “姐姐……姐姐……你再等等……我,就快到你身边了……快了……”竹尘飞缓缓爬躺下来,透过垂帘看着远处的三个人影慢慢离去,枫舞走在前面,幽云觞抱着木青的尸体和展紫虚跟在后面。

    美眸半眯起,视线从幽云觞转到展紫虚身上,然后紧紧锁住,唇角淡扬,心中暗道,原来是你啊,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好好的谢谢你呢……

    “回去吧……”竹尘飞闭上眼,声音听上去有着几分倦怠,八个字衣人听到命令,轻点足下树叶,向天际的一端踏风飞去。

    幽云觞忽然止住脚步,回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逐渐消失在远处。

    “是我多心了吗……”刚刚他分明感受到一丝阴冷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但是瞬间又消失了,幽云觞回过头,再次迈步,低头看了看木青逐渐有些老化的面容,暗自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枫舞的挺直的背,她好像一直都是那么的坚强,可是心底却又藏着那么多的悲痛,她这小小的身躯到底可以承受住多少的伤痛。

    深夜,竹家二夫人原本住的卧室中烛光跳跃,紧闭的房门偶尔打开,一个婢女端着一盆染满鲜血的水,脸色凝重走出。

    凡大夫摇着头,从床边站起,走到水盆旁洗去满手血迹。

    “凡大夫,情况怎么样?”枫舞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淡淡问道。

    “哎,不行啊……二夫人撑不过天亮,准备办丧事吧……”凡大夫擦着手上的水,直说道。

    “知道了,劳烦凡大夫了……”枫舞刚想让人送凡大夫出门,却被一直跪在床边的竹可湘拦住。

    “不,不可能!凡大夫,求求你,救救娘!求求你!”竹可湘差点就要跪下。

    枫舞站在一旁一动不动,也不劝阻,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也曾这样挽留过大夫。

    “湘儿……不要这样……不要为难大夫……过来……到娘这儿来……娘有话跟你说……”一直昏迷的二夫人沈婉馨此时醒来,微弱说道。

    “娘!”竹可湘飞奔到床前,跪下,紧握住沈婉馨渐渐失去温度的手。

    枫舞趁机让凡大夫离去,站在门边看着这对母女娘最后的时刻。

    “湘儿……娘对不起你……娘以前太过执着,一心想争点什么,却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当娘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过错……湘儿……娘,对不起你啊……还有潇儿……”说到此,沈婉馨眼角流下泪水,气息微喘的咳了几下。

    “娘!你不要说话了,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一直在找姐姐,娘,你一定要等到姐姐回来看你啊……”竹可湘激动地说道。

    沈婉馨摇了摇头,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神移到站在门边的枫舞身上,“叫枫舞过来,娘有话给她说……你先出去……”

    “娘!我要陪在你的身边……”此时竹可湘怎么可能愿意离开。

    “快去!”沈婉馨加重了语气,本来就很虚弱的气,如今又散了几分。

    竹可湘只好走到枫舞面前,对她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房间。

    枫舞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眼神冷然的看着沈婉馨,沈婉馨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容,伸手抚在枫舞的手背上,枫舞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却没有移开手。

    “枫舞……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可以答应一个将死之人的要求吗?”

    枫舞没有答话,只是看着沈婉馨。

    沈婉惜微微呼出一口气,“请你不要告诉湘儿,是潇儿杀了我……”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告诉可湘……”其实你的女儿竹可潇已经死了。枫舞本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字句却堵在喉中,无法说出。

    “谢谢你……枫舞……”沈婉馨把头转过去,视线停在床顶,幽幽说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跟你说对不起……更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

    枫舞垂下眸,静静听她说话。

    “可是,可是我真的好爱好爱老爷……从小,我就和他认识了……当年,老爷还在山上拜师学武,我悄悄从家中跑出,去看他……陪他一起在山上习武……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他练武,我在一旁看着……看着……”沈婉馨的脸上忽然亮起一片光彩,脸色显得红润起来,光亮的眼眸中重现出那段快乐的日子,树林中,青梅竹马的少年和少女,少年习剑,少女在一旁静静守候,时间,永远再此刻停住……

    许久之后,屋中陷入一片死寂,枫舞将手抽出,缓缓抹下沈婉馨眼睑,目光在她嘴角幸福的笑容下停下,然后走出房间,房门刚被打开,竹可湘就冲了进去。

    枫舞走了几步远,就听见身后竹可湘哭喊叫娘的声音,而枫舞就像没有听见一般,脚步没有任何停留,依旧向前走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走进奠堂,自从回到竹家以来,这是枫舞第二次正视竹箫的牌位,走上前,默默地点燃了一炷香,在牌位前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中,双腿跪下,无语的注视着牌位。

    “爹,杀你的凶手,我已经找到……原来是木叔……爹,当你被木叔刺中时,是怎样的感觉?被背叛,还是释然?毕竟,你和娘欠了木叔太多太多……”枫舞平稳说着,声音中没有任何起伏。

    “爹,我该替娘恨你的,毕竟你是娘爱了一生的人,但是你却又负了她一生……还有你的二夫人,沈婉馨,我也该恨她的……可是,如今,你们都死了……我该高兴的,娘的仇,娘的怨,都报了……”枫舞的声音开始有些颤动,一直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抓住胸口前的衣襟,“可是,可是为何,我的心,会感到如此的痛!为什么!为什么!”枫舞抬头,冲着牌位破口喊出,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自持顿时消失,“爹!你告诉我啊!告诉我啊!”

    枫舞紧抓着衣襟,无力的软下身子,低着头,喃喃说着,“爹,有两个女人这么深爱着你……呵……”枫舞低幽一笑,可是这笑却比哭还让人心酸。

    “心,会感到痛,是因为亲情和血缘吗……”枫舞自言自语道,声音显得沙哑,刚刚激动地情绪似乎又恢复平静,儿时的一幕又一幕不断的如片断般在脑中飞逝着,枫舞的肩膀上下耸动了几下,似是在闷笑,“该死的亲情,该死的血缘……我不要……我不要!”枫舞双手撑在冰冷的地上,头沉沉的低着,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泪滴落在地上,逐渐显示出一大片湿痕。

    “爹……爹……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死……爹!我原谅你了!爹!”枫舞猛地抬起头冲牌位喊道,“爹!我原谅你了,你回来啊!爹!”

    可是牌位没有任何回应,枫舞脸上尽是泪水,带着些许迷茫些许悲痛,多年来的委屈,多年来的悲伤在此刻如排山倒海般一起涌来,枫舞第一次像孩子般大声哭出,双手捂着脸,哭着叫着,奠堂里,枫舞独自一人,疯狂的哭泣着。

    奠堂外,幽云觞靠在门旁的墙边,低着头双手环胸,耳边听着枫舞凄厉的哭声,垂下的发丝遮住面庞,看不清表情,唯独可以看到的就是那紧抿住的薄唇,似乎是在极力的隐忍着什么。

    展紫虚则坐在对面大树的树枝上,看着枫舞跪着哭泣的背影,眼中尽是哀伤之色,不忍再看,转过头,看着那轮下弦月,然后拿出竹笛,放在嘴边,吹奏起那首回梦游仙,这一夜,整个竹府响彻着悠扬婉转充满悲伤的笛音,遮盖住所有哭泣的声音,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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