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阳殿开朝,按理子绛四更天起床换衣洗漱,备着要进宫了。

    “怎么这么早?”床榻里的哲暄只觉得身旁有起身的动静,眼睛迷糊成条缝,问道。

    “我得上朝去了,你安心好好睡吧。”

    十五给哲暄重新盖好被子,安抚她沉沉睡去,便换了朝服、上马进宫。

    正阳殿正殿之上,开朝议事,公孙苻手持象牙笏板,列于百官之首。

    “陛下,臣有本要奏——”

    高台上魏帝点头,公孙苻才说道。

    “陛下,这几年,柔然可汗郁久闾多番派使者出使我大魏,目的仍旧是想与我大魏勇兵,并举高车,以解柔然的边境之危,以求一劳永逸。臣以为,高车地处我大魏之北,屡次骚扰我魏国北部四郡十五城。高车之族,虺蜴为心,豺狼成性。不平高车,我大魏北境之忧不解,边境之患永在,难以长治久安。如今,柔魏再结秦晋之好,若久久不应允柔然的请求,只怕会伤了两国和气。”

    魏帝手指在案上打着,看着阶下众人。

    “仆射大人此言差矣——”

    疾言遽色从众百官列中而出的是户部尚书韦良愬,“禀陛下,淮北战事,虽大胜而归,但银钱粮草耗费不少。如今,且不说军队将士还未休养生息,单征伐三郡所耗银钱粮草,都足足顶上了我户部所收全年赋税。如此时候,绝非是远征他国的好时机。况且,柔然曾受高车袭扰之苦,更有庸城、嘉宁城两城的夺城之仇,出征高车,柔然是师出有名。”

    韦良愬朝服大展,“可我魏国不同,仆射大人口中,所谓屡次骚扰我四郡十五城,不过就是抢夺些牧民的牛羊,这等事情依例派出使者交涉就行,如此大动干戈,反倒会让天下人所不齿。”

    “言过其实了,韦大人。”公孙苻看了子缊一眼,面露不屑之色,对着那气势冲冲而来的韦良愬,应答道,“这普天之下,征战讨伐之事,何时又真的需要师必有名。”

    韦良愬怒气冲天,却全然不理会公孙苻,向魏帝展袖拜倒,“陛下慎重,三思而行啊!”

    “太子——”

    子缊听声应答,持笏板而出。

    “两位爱卿各执一词,太子有何见解啊?”

    子缊双手平举,笏板前伸,面若无色,应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征讨高车势在必行。”

    “太子殿下,您——”韦良愬朝着子缊的方向,走了两步,脸上的肌肉都微微颤抖着,“您这是偏怀私欲,白白断送了我大魏的盛世哪!”

    青琁身为太子妃,又是柔然当朝可汗的大公主,韦良愬这话意显然直指子缊和青琁,子缊却也不心急,也并不着急辩白,只答魏帝说,“高车气候极佳,水草丰美,是放牧牛羊的最适之地。父皇且想,柔然可汗郁久闾,一代草原骁勇君主,一度陈兵百万,攻克高车而不下。如果不是因为有利可图,他如何会这般大费周章。”

    子缊回身看了看跪在远处摇头的韦良愬,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韦大人说,征伐三郡所耗银钱粮草巨大,可韦大人身为户部尚书,似乎只想到节流,却未曾过开源之事。”

    韦良愬虽低着头,却也不免不忿,应声答道,“太子怎知,臣不曾想过开源之事。”

    子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向龙座之上的魏帝,他不发一言,只是也略点了点头回应子缊,他便在大殿之上踱起步来,“韦大人可知,父皇一直想整肃一只属于我魏国的骑兵?”

    这自然是文武大臣均知之事,十五转头看了十四一眼,十四仍是不言一声,不露一色,一副胸有成竹、洞察一切的表情。

    “我魏国要有一支兵强马壮的骑兵,这一来要有良马,二则要有训练有素的兵将。韦大人可知,这些年我们为了从高车和柔然购买良马又耗费了多少,这良马所需的粮草又耗费多少。”子缊又看了看韦良愬,举起笏板,信誓旦旦,“如若能同柔然一道一举拿下高车,从高车获取足够的良马,和大片肥沃的草场。试想,我大魏一年又能省下多少钱银!”

    十五听着,思索起来觉得甚为有理,又看了看十四,还是那般不理人的模样,“哥,你说呢?这事你怎么看?”

    十五在一旁低声嘀咕,子绍只应他四个字,“木已成舟。”

    “木已成舟?”子绛心理微微犯着嘀咕,嘴里也跟着,喃喃了几句,忽地挑了眉毛,像是明白了,却还说,“你是说,这事父皇早有了决断,今日朝堂议政,不过是走了形式,过了个场?”

    看着十四点头,子绛转眼看了看前面正言之凿凿的子缊,“是六哥的意思?”

    “是父皇的意思!”十四两眼直直望着那最高位之上的人,那个血缘至亲却又随时定人生死的老人,看见他的目光有一丝说不出的光芒,一点欣慰,甚至是一丝赞赏。

    “子纾——”

    “诶!”这人站在原本子缊所列位置的内侧,听得魏帝指名,一脸无奈苦笑地持笏而出,“父皇,儿臣在——”一副偷媚取容的样子,子绛站在背后都能猜得清楚,露出点瞧不起的神色。

    “这事,你怎么看呐?”

    “儿臣——儿臣觉得——”子纾看了看太子,接着说道,“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这么说,银钱缺口的事,你是有办法解决?”

    魏帝一句漫不经心的话,问得子纾哑口无言,嘴里咿咿呀呀地打扎马虎眼,那魏帝哼了一句,也不屑瞅见他先意希旨的嘴脸。

    “五哥啊五哥,这么多年,怎么都没长进。”十五还是那般样子,比起高谈阔论却总透出阴冷狡诈之感的老五子纾,他总爱在朝堂之上嘀嘀咕咕,却更光明正大。

    “十四!”

    子绍站了出去,直言道,“父皇,儿臣复议。”

    子缊回过头,扫了十四一眼,点头认可。

    那众人都还没着急,韦良愬是彻彻底底不愿意了,拳头猛捶地,“王爷——不可啊!不可啊!”

    子绍放下笏板,走到韦良愬跟前,看着他御前失礼的样子,轻哼了一声,那声音却小的只有自己的耳朵听得见,这才慢慢蹲了下去,扶起不成体统的韦良愬,说道,“韦大人不必着急,子绍有个主意,韦大人帮帮忙,指点指点。”

    那韦良愬只当子绍是有真主意,也觉得殿前失仪,便也就顺着子绍的力站了起来。

    那边子绍端举笏板,说道,“父皇,儿臣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解韦大人的燃眉之急。只是,方才得知此事,只怕想法还不太成熟。”

    “你且说来听听,至于成熟,还可以再商量。”

    魏帝像是算准了他会有主意似的,眉目之间没有半分惊讶之色。

    十四点了点头,侃侃而谈道,“我魏国有归州、洛宁、封丘、阳武、安邑、盐池、平陆、大革山、长宁等十五镇与高车的西部、南部相交,十五个城镇的常驻守备军约有五六万人。儿臣想,不如将着五六万人尽数压制在前线,对外则称二十万大军,对高车的平凉、危山、伏尔部围而不攻,以此吸引高车分散兵力。一旦我魏国大军压制了战场的西南两面,以柔然的郁久闾对高车的觊觎之心,他就会大胆地对东北部开战,一旦北部战役打响,对我魏国军士而言,就是从南面开战的最好时机。”

    这劳师远征本就困难重重,往往需要举全国之力,仅凭五六万人马,想要吞并半个高车,不单是魏帝和子缊不敢相信,那众位文武大臣早已就交头接耳,只当十四是在痴人说梦。

    “如此一来,长距离调配军队,就无需大量兵力,更无需动用京城的禁卫军。晋州三城,是北郡腹地,晋陵军素有征战经验,儿臣再提请抽调五万晋陵军,如此调动军队所需要开销的银钱自然就少了,至于粮草——”

    “王爷,这粮草——五六万人马就该有五六万人马的开销,十万也该是有个数的,无论您有什么法子,都是躲不掉的。”

    韦良愬虽不太懂这军队调防的事,但是粮草到底是户部所辖,他也本就不是昏庸的官员。

    “韦大人,我想问问你,这寻常时候,军队要远征,一般用何法筹集粮草?”

    十四问道,韦良愬也就直言回答,“这若是寻常的小战役,一般由兵部和户部核准,之后只要让相邻的郡县城镇调派核实数量的军粮,即可。若是大规模的,就麻烦了,就拿这次淮北之战来说,上将军曹大人所领的十五万人马,说是十五万,但是前后所需的随军人员要三十万之多,所需粮草自然就不是小打小闹能比的。”

    那事虽然过去了,但是韦良愬面里仍旧是一筹莫展,“号称是八十万雄兵,其实为运粮草,前后征雇的民夫车马就足足四十万之众。”

    十四点了点头,这一切,他这个领兵打仗的王师之将,岂能不知。

    韦良愬手里比划着,继续说着,“如果按着这样的比例算,这么的——怎么也得——征用十几万民夫和马车。”

    众人皆点头称是,就连本该对军需粮草最为熟悉的兵部尚书裴才樾居然也没有提出非议,满殿之上,除了十五有些不解,只有十四大张旗鼓地摇头,嘴里念着,“非也!”

    “十四弟这话怎么说?”

    魏帝没有开口,倒是太子先提出疑问来。

    “太子且想,素日里边关驻军所耗粮草都是哪来的?”

    就这一句,果然是有醍醐灌顶之效,可十四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我朝利用士兵垦种荒地,以获取军队所需的粮食,虽是前朝遗留之制,但是有效地避免了从异地长途运输粮食,更解决边境守备军队之需,因此备受□□赞赏,沿用下来。这些年,不仅有利于边疆的防卫,更为开疆拓土解了后顾之忧。这淮北一战,因为去年南方诸郡收成欠佳,此战又从中原调动了十五万大军,这才需要从中原运输粮草。可据本王所知,单去年,北方四郡粮食收成极佳。这高车一战,若是能依仗戍边军队,不就能省了韦大人口中的这十几万民夫车马?”

    韦良愬是被十四的方法安抚了下来,可这要用十万军士去打灭国战争的计策,却戳着兵部尚书裴才樾。

    “老十四的想法,众爱卿怎么看?”

    听得魏帝发话,裴才樾这才当着大殿之上,出列于百官之中,这般说道,“陛下,臣觉得,清宁郡王此法不妥——”

    他把那“不妥”两字说得大声,恨不得直冲着十四去,又像是生怕满朝文武有谁听不见似的。

    “裴大人,这话,可怎么说?”

    子缊说这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他自己也不相信单凭北方十五城的五六万守备军士和临时抽调的五万晋陵军,就能得此战胜利。可这话,他还得问,看着十四问裴才樾。

    “太子殿下!难道您也信这五六万人能攻占得了高车的平凉、危山,甚至是伏尔部吗?”

    “裴大人觉得不可能?”

    这裴才樾被这话气得,不想理他,却不得不说,“这是自然——”

    子缊点了点头,看向了魏帝。

    “绛儿——你呢?你怎么看出征高车的事儿?”

    十五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但他对十四的主张,也是将信将疑,可他心里清楚,十四能在大殿之上说这话,自然有他自己的盘算,众目之下,自己又不好细问。

    “儿臣觉得,十四哥的主张——”他看了看十四,“可行!”

    这两个字,显然也在十四的计划之中,虽然事前他什么也不知道。

    “清河郡王,您出此言,可有把握?”裴才樾撇了撇嘴,他笃定了这事行不通,无论此言出自于谁,他都不信。

    “嗯——”十五嘴里微微哼着,摆了摆首,只想着如何对答不出差错,“裴大人,这行军打仗的事,从来没人敢说‘把握’二字。”

    子绛冲着十四,眼里扫过一丝笑,转眼问子缊,“六哥,你说我说的对吗?”

    “自然。”十五落在他眼里总有符一脸鬼机灵的样子,子缊也是着实没什么办法。

    “裴大人,你作为兵部尚书,难道还不知道柏举之战吗?这阖闾率领的三万吴国军队深入楚国,打败的可是二十万楚军,这些——可是连我新娶进门的王妃都能熟读的典籍。”

    十五站在裴才樾面前,这最后一句虽然说地小声,却能让子缊、子绍听得清楚,引得几个人心底憋着一阵笑。

    “郡王爷,微臣有句话想问您?”

    公孙苻这本是一直不说话的,看着他们四五个站在众臣之间,一言一语,你来我往地,心底盘算,又不显山露水,只待这时才忽地冲着十五问了一句。

    “公孙大人有话直问就好。”

    “王爷刚刚所提柏举之战,王爷可知,这柏举之战,阖闾听了伍子胥之见,这战可打了整整六年。不知这高车之战,王爷计划耗上多长时间。”

    十四没等着十五反应,应答他,“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回答公孙大人好了。”

    “恭请王爷,臣洗耳恭听。”

    “今日大殿之上,您重提郁久闾,建议父皇考虑远征高车,方有此刻大殿议政。可否先请问公孙大人,这议政议的是什么?”十五似乎是惯于自问自答,“似乎不是这高车之战该如何主张,而是这战该不该主张?”

    公孙苻也是一代老臣,却几乎要被十四的灵活转化转了进去。

    “公孙大人,子绍这话何意,大人心中清楚?”

    这十四也就自然而然举笏报魏帝,“父皇,高车一战关乎我魏国千万年功业,儿臣着实找不到不战的理由。至于公孙大人所问,这一战要如何谋算,韦大人所虑粮草兵力,如何调派部署,还当在做与各位将军商议后,另做定夺。”

    “父皇,儿臣也觉得十四哥所言甚是。”

    继着十五的话锋,太子也附和道,“儿臣也觉得,这高车一战如何筹策,也着实无需着急就要今日在这大殿之上说个清楚明了。”

    子缊说完举笏再拜,公孙苻随即随声附和。

    公孙苻微微施礼表示赞同,答曰,“陛下,战事一起,必久而终,臣也以为此刻也不必再争,不如就许两位王爷将帅之责,再图良方。”

    魏帝眼中不免欣喜,大赞道,“难得你们能不在这正阳殿吵吵!”这正说着呢,就双手撑着案站了起来。冯智好忙躬身走至近前,虽也不扶,却总是这般一步半步地跟着,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高车一战,朕意已决!裴卿……”

    “臣在!”

    “着你核准北方四郡全部守备各军,全数将士,并同军将名册一道,承报给清宁郡王。”

    “臣遵旨!”

    魏帝说完就走,冯智自然也本是一路跟着侍候,可这人还没出正阳殿的偏门,冯智就回了来,追着近乎快要散去的大臣高喊,“太子殿下……殿下留步……”气喘吁吁地好容易到了近前,还得恭敬施礼,对着也尚未走出几步的子绍两人说,“十四王爷,十五王爷,请二位留步。”

    这三人看着冯智,多少猜出来意,只听这冯智说,“皇上请三位太英殿正殿议政。太子殿下,两位王爷,请吧。老奴还要去请公孙大人和裴大人。”

    子缊等自是跟着冯智身后的小太监往后宫里去了,十五还回头望了出宫的甬道一眼,被十四叫了住,“战事要紧,她会体谅的。”

    这无端被十四说中了心思,十五也实是无奈,微抬了抬肩,便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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