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岚全然没有想到,这个在床榻上瘫软了多日的女子,竟然会将留守的兵士全都叫到近前。

    军士见清河王妃前来,不免多点了火把,顿时把都督府院中照得通明如白昼,骑都尉陈祯,领一众近至前头,诸位百夫长围拢过。

    火光映衬着哲暄一身鎏金甲胄,闪着夺人的光辉,帽盔上红缨跳动,一如火把上熊熊的火焰,一副英气模样,喷薄而出,如此强撑着,竟也能与男子气概不相上下,开口说话,声如洪钟,点名便道,“陈祯——”

    陈祯应声而出,当下出列施礼,持枪鹄立。

    “很好!”哲暄嘴里应了声,继而往众人之中一站,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清河王的亲兵,多年来随王爷战场拼杀,大战之前从未有过如此清闲之时,心下多有不忿吧。”

    陈祯刚想开口解释,哪知道哲暄也不给他机会,只说,“你们既然能跟随王爷,我相信,身手定不会差。灭高车,可建旷世之功,我郁哲暄,不愿意大家为了我,失去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好机会。”

    陈祯本就见得哲暄一身铠甲而出,心中疑惑不解,如今听她说来,倒是猜出了几分她的心思来,连忙趁着哲暄话音还未落地,着急问道,“王妃可是有何事,需要我等出力。”

    “不是为我,是为了你们,也为眼前战事。”哲暄纠正着,不慌不忙,继而道,“我郁哲暄,从未领兵,过往也未亲历征伐之事,但是眼下,我心有疑问,想说与诸位听听,战场狼烟,诸位都比我有经验,还望诸君不吝赐教。”

    众人正面面相觑,见着哲暄此话出口,连忙把目光投到陈祯身上,陈祯只好代答道,“王妃高看了,我等也都只是普通兵士,当不起王妃‘赐教’二字,您若有疑惑,可说与我等听听,说不上一定有办法,大家一道商量也就是了。”

    “好。”陈祯谦虚爽快,很是的哲暄满意,她便说道,“那先问诸位,有谁可知,今夜大战,军中兵力如何分配。”

    “这——”陈祯有些为难,嘴里结结巴巴,有些说不出。倒不是因为不知,只是未想过哲暄会问,一时始料不及,犹豫片刻才抬头,却看着她紧盯着自己要答案,也只好说,“越骑校尉曹纶领一千骑兵为先锋,于南城门放油火,中军五千车阵由轻车将军王猛所领,三千骑兵,一万步兵为后,由清宁王亲帅,左右翼由骑都尉徐寿和咱们王爷所领,各两千骑兵,六千步兵,从左右路包围,越过东西城门,于北门聚拢,相互照应,各个击破。”

    哲暄一面听着,手中仔细盘算,除去平凉四城门留守兵士,军营之中留守兵士不足两千人。心下嘀咕,偌大军营,足以遮天蔽日,这些人手真可保万全?

    如此,便更是确定了想法,只道,“如今军营之中独留不足两千军士,诸位难道不觉得,此事中有些蹊跷。”

    众人不语,哲暄踱步道,“伏尔部如今是一座孤城,却也是高车最后的王城,若是再败,额齐格便只能远走大漠,再是回天无力。征北军围城七日,城中久久未动,若是外有伏兵,尚且可以说得过去,若是没有——”哲暄顿了顿,一手紧紧压着溟水剑,继续要说道,“虽说如今夏日,伏尔部城中储粮尚足,可如此苦守绝非出路。诸位可曾想过,这狗急尚且还会跳墙,又何况伏尔部城中尚有军将,岂会如此坐以待毙,不图反击?”

    陈祯似乎有话要说,奈何这次是哲暄没给他机会,“我只问,若今日伏尔部困局之于诸位,你等可有计策。”

    “想以少胜多,以弱转强,唯有以奇致胜一条路。”半晌,陈祯先答。

    哲暄不料他已然有解,两眼射出满意之色,又说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今夜,伏尔部已至死地,若是兵出奇招——”哲暄顿了顿,目光在众人中一扫而过,笑道,“董卓《上何进书》曾有一言,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扬扬止沸’,下一句为何?”

    此话一出,众人骤然有醍醐灌顶之感,陈祯展颜笑道,“是‘莫若去薪’!——原来王妃娘娘想说的竟是这个。”

    哲暄见得他领悟,心下越发欢喜,点头称是。

    “娘娘所虑不错,高车之士必是等待最后总攻发起,军营空虚之时,着令一对小兵焚我辎重,烧我粮草,如此就果真如釜底抽薪,征北军也唯有退入归州,再图良机,高车之危旋即便解。”陈祯证实问道,“王妃可是心中已有良计,不凡说来听听。”

    哲暄眼光一顿,环顾众人后,目光落回陈祯,问道说道,“陈祯,你身居骑都尉,官居五品,如今平凉上下守军可是均听你的号令?”

    陈祯如实答来,哲暄便放心差遣道,“今夜平凉城中所有军士不得休息,全数戒备,四门守军不做轮换,无论发生何事,切记,死守平凉,以备大军不时之需。另外,我要百人,在城中各高点探查营中动向,凡见,着高车甲胄之人,不点火把之人,行迹鬼祟之人,即刻来报。”

    “那其余人呢?”多人之中一百夫长若有所思地问道。

    郁哲暄凝息厉声道,“其余人等,全副甲胄,随我至北门,若有偷袭我征北军之人,就地截杀。”

    陈祯没想到眼前这个甲胄于身的女子,下达军令,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气势豪迈,不由得令男子刮目相看。

    就当陈祯领命,安排众人依计而行之时,还是先头说话那名百夫长,年轻男子,身形雄壮,近至哲暄前头,一两步开外站定,似是有话要说,却又半天不见动静。

    “这位小兄弟,你站在这儿,可是有话要问我?”哲暄见得他不敢开口的样子,撑着秋岚的手,微微往前站了一步,平和问道。

    这人却是更紧张了,舌头僵在了嘴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既有疑问,开口问便是,又何须如此不干脆。”哲暄心下已经猜出他的顾虑,便先一步开口引他,“我本就是来向诸位请教的,若是有什么思虑不周,做得不对的,还请小兄弟知无不言。”

    眼下这人听得哲暄先一步自省,愈发的不好意思,结结巴巴道,“我——我有一事不明,想问问——问问王妃——”

    “不论何事,但说无妨。”

    他点头道,“我知道,王妃是想——想就地剿灭,突——突袭我后军的高车军,可——可是——我们只有不足千人,会——会不会寡不敌众,反而——反而自投罗网啊——”

    哲暄心下不禁哑然失笑,脸上却是不露痕迹,细想之下,反倒又觉得此人是个自个儿肯琢磨的璞玉,先问道,“你叫什么,居何职?”

    “不敢劳王妃寻问贱名字,在下顾三,只——只是一个百夫长,算不上什么军职的。”

    顾三也不知哲暄没头没脑地问自己名字军职,是为何意,只当是开口所问之事有了不当,又怕受了惩罚,心下更是惶恐不安,忙自辩道,“我不是贪生怕死,只——只是担心——”

    还没等顾三把话说完,哲暄就称道,“贪生怕死之辈,王爷也不会留在自己身边听用。你放心,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哲暄顿了顿,继续说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且不说你们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汉,只说如今伏尔部已经是无军可用,你们的敌手自然也不会太多,你放心好了。”

    顾三算是明白退去了。

    哲暄又登高楼以望北方,秋岚站在她身后,撑着她的手,努力分摊着哲暄松下来的力气,这边还劝着,“您何时动身?别这样干等着时辰,只叫还没出兵先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了!不然,我扶您再去躺会儿?”

    哲暄摇头道,“这甲胄脱下穿起都麻烦,还是去床上坐会儿吧。”说着,边转身进了屋,边问着秋岚,“一会儿,你是随我还是待在城中?”

    “奴婢自然是要跟着王妃的!”秋岚斩钉截铁道。

    哲暄先是一怔,扫了一眼她坚毅从容的脸,心生一计,便拍着秋岚手背,缓缓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心,可是交锋之时刀剑无眼,你又不会功夫,再伤了你,可就不好了。”

    秋岚本能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收住了,用一个前笑融解了尴尬,说道,“奴婢不怕,您若不然我去,事后王爷怪罪,您让秋岚长一百张嘴,也都说不清楚的。”

    秋岚一个不察已经暴露自己,哲暄只当没看到,吩咐秋岚找权善才来。

    权善才和秋岚回来时候,丑时已过,便在一片广袤,与天相接之处,隐隐可见冲天火光,哲暄定了定神,召了权善才近前。

    那只习惯了去端安胎药的右手,如今已是负了甲胄之重,汤药更是如有千钧之重,久握于手中,迟迟不饮。

    “王妃三思,纵使如今胎儿难保,王妃不爱惜自己身体,将来——”权善才低首,顿言道,“是会落下病根的。”

    哲暄并没说话,久而,才故作謦欬,“既已这样了,就赌一把吧。”说罢,端起固胎汤一饮而尽了。

    丑时之过不足一炷香时间,一对七百骑兵已尽数备齐,熄灭火把,侯于北城门外不足一里之处。哲暄正勒马立于人前,秋岚和陈祯骑马,分立于左右两侧。

    果然不出哲暄所料,未至日旦时分,果然有人来报。

    “禀王妃,西北方向,有一骑人马不持火把,踏马而来,马后拖曳树枝,借飞扬尘土,隐秘踪迹。”

    哲暄听得如此,心下不免还是要赞叹一番。高车到底是马背立国,纵然如今国力衰退不堪,哪里就可以如此不战而败,却也哀叹其如何挣扎,如今也成了困兽之斗。心中哀叹不敢多花功夫,又向来人确认道,“可以估计有多少人吗?”

    “约有两千余人。”

    陈祯抢先问道,“王妃可要此时进攻?”

    哲暄却不急,压住了手中溟水,谨慎道,“不急。等人近了,你我分带两队人马,从中而过,让他们前后无法照应,逐一歼灭。传令下去,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让营中所有留守将士都听见,也好都给我警惕起来,别叫人钻了空子。”

    陈祯没打断哲暄说话,他倒是越发觉得眼前这女人很是能拿主意。

    来人近前了,哲暄才命人点起火把,冲杀出去。

    这一杀出去才发现,高车这一反击也不可谓部署不周密,高车军校竟全都换上征北军的装束,甚至打着征北军旗号,身背薪草以点火,口衔树枝防说话。战马也是全副小心伪装,马口戴笼头,马蹄用碎步包地严实。

    如此装束,这样小心,自然是草原之上,常年骑兵作战攒下的经验。人不说话,马不嘶鸣,一点动静都没有。

    哲暄的到来,着实让来人吓了一跳。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征北营帐,火烧辎重,以奇取胜,哪里想到还未到营口,竟反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不察,又经历了一轮战火,早已被杀地如惊弓之鸟。一击而胜的,反而成了哲暄一众。

    哲暄虽是疲沓多日,又受身孕所累,却仰仗着权善才方才的一碗固胎汤,身披鎏金甲胄,溟水剑起,左右开弓,丝毫不差于平日。

    厮杀虽是在营外五里地之外开始的,声响却像是极快传入征北军营中,不到一炷香时间,就由征北军营中杀出一队人马,直扑前来偷袭的高车骑兵。来兵顿时如鸟惊鱼溃,只顾得四散逃命去了。

    穷寇莫追的道理,哲暄多少也是心下有数的,如今更是不愿意,也再没力气去追了。如何自己打马而回,如何强撑着本就孱弱的身体回到十五营帐中,如何重重摔在床榻上的,她都像是从未亲历过一般,全然忘记了。

    哲暄再醒的时候,并不是自然清醒,却是被帐外人语马嘶的热闹声响给闹醒的。她还未睁眼,就知道,该是伏尔部胜利消息传回了,心下欢喜,嘴里只喃喃喊着秋岚。

    “娘娘——您可醒了。”她活蹦乱跳地跑到哲暄面前,齿牙□□,爽朗大笑的样子,笑意从心底发出,属于这个年岁的天真烂漫,或许就是眼前这样吧。哲暄虽是才醒,神智却是清楚,她知道,这样的笑容是很难装出来的,正想问话,秋岚已经兴奋说道了,“您知道吗?伏尔部城破了,这下半个高车的广袤草原就是咱们的了。”

    “我知道了。”哲暄没有兴奋,这样的结果是早已经可以料想到的,她还有太多事情挂心,还要一一问过,这样挤出一个应付的笑容,算是打发秋岚的欢欣鼓舞。

    秋岚的笑颜顿时如水凝成冰,僵硬彻骨,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良久却是哲暄先问,“王爷呢?可还好吗?”

    “嗯,王爷很好。”秋岚还杵在原地,没有动,甚至不再抬头,自己一下一下点着脑袋,说道,“刚刚遣了人回来,说等伏尔部城中稳定了,就会先一步回来。”

    哲暄得了安心,这才嫣然一笑,脱口便道,“没事就好。”自己嘴里喃喃不断,半晌才说道起,“权善才呢?”

    “在帐外候着,等着您醒了,还给您请脉的。”

    “传进来吧。”哲暄说着。

    这样的时候,她最像是一个候斩的犯人,明知道结果的,却依旧是一颗炽热的心悬在喉咙口,等着那一刀挥下之后,骤然变得冰凉。

    “微臣请王妃安。”权善才站在营帐门口,躬身问安答话。

    哲暄的手,从锦被外收了回去,压在自己的小腹上。她对这孩子是心有愧疚的,原先的错处,是犯在无知上;如今却是要让他临离开之前,多遭无妄之灾,她确实心疼不已。

    泪水湾湾,一个人像是与自己对话般,落寞说道,“我知道,昨夜那一出,一定让这孩子的情况更糟了。”哲暄苦笑着,一行泪从眼角滑落,漠然道,“你只告诉我,是不是如今已经非落胎不可了。”

    权善才还没跪下请脉,仍旧站在营帐门口,久久未动。

    “是什么就说什么吧,我自己也知道情况好不了,你也没必要瞒着我了。”哲暄闭了眼,忍着哽咽,胸口随着大口大口的喘气上下起伏着。

    只听着听得扑通一声,权善才就跪在了门口,“再没有落不落胎的选择了,孩子已经不在了。”

    权善才一语毕,头也就一磕到地,重重砸在地上。

    帐外的聒噪声,秋岚的啜泣声,还有权善才的哀叹声,似乎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哲暄的耳边只有那句话,即便双目紧闭,也掩盖不住眼泪在炽热灼烧着,泪水打湿了的睫毛,已经重到无法抬起。

    她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她是杀人凶手,她带着这个未见过天日的孩子就去杀人,孩子又岂会容得下她。她这样对着自己说着,却像是骤然惊醒,听得秋岚下跪求饶的声音。

    “王爷,权医仕已经尽力了,求您了,您放过他吧。”

    刘子绛一进营帐中,便听见了这话,案剑瞋目,一脚就把权善才踢倒在地,南山剑随即而出,直指权善才眉心,悲愤填膺,戟指嚼舌,怒气冲天,“你昨夜和我说过什么?”剑锋再探,“你说你保他们母子无虞的,你说的,你说王妃和孩子,均安康无虞的——”

    “王爷,当真不怪权医仕,是王妃,是王妃担心有人偷袭军营,这才——这才——”秋岚一把往慌了神的权善才往自己身旁拉了拉,拦着子绛剑锋,解释道,“这才会失了孩子的。”

    权善才摇着头,懊恼地重新跪下,“是微臣骗了王爷,王妃和孩子的情况本就不好,是微臣——是微臣——微臣无用。”

    “既然你认了,那我一剑刺死你,也就不算委屈了你。”说着,一剑就要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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