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一朝梦醒,也知道,有的时候,女人,管理好一方后宅就好了,若不是当年老夫人凡事都爱插手,强人一头,何至于到如今这解不开的局面。

    刘姥姥见贾赦不说话,自己则絮絮叨叨说了起来,道,“老大,你做的对,是咱们贾府对不起宋氏,对不起宋家,如今你这般做是对的,只是,这犯大错的不是你,却是为娘之前老糊涂,一错再错,你去又哪里能消了他们心中的怒气,明日,娘跟你一道去书院,向亲家道歉。”

    贾赦万没想到老夫人竟然会这么说,纵然晓得老夫人今昔不比往日,早就变得通情达理起来,只是能做到这个地步,还是让贾赦吓了一大跳。这吓了一大跳的同时,贾赦陡然察觉,老夫人与之前相比,却是天差地别的不同。

    一个人,纵然变化再大,能变得连自己都不像了么。

    隐隐约约间,贾赦仿佛知道自己知晓了什么,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魔怔了,此时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存了什么样的心思,见老夫人说要去给宋院长致歉,他却是没有拒绝。

    他也很想知道,老夫人会变到什么地步。

    自打晓得宋氏那桩官司,刘姥姥这心里就一直不舒坦,只不过到底上了年纪,总觉得自己存了事儿,却是一时没想的这般周全,如今贾赦起了头,她自然不能干坐在府里,且这么些日子以来,刘姥姥是真将贾赦当作自个儿儿子。

    她上辈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后来更是没了唯一的儿子,如今白捡了一个儿子,又孝顺懂事,日子久了,跟真儿子是一点区别也无。

    她虽不知道老大为何一下子要跟宋府赔礼道歉,毕竟隔了这么些年才表态着实有些蹊跷,但更多的却是一颗爱子之心。

    贾赦就是她亲儿子,儿子有了难题,她老婆子明个就是不要了这条命,也要给儿子将事情给解决了。且依着老夫人的记忆,那宋氏的确因她之过才丧了命,如今既享了贾老夫人的福气,那么她的过错也得一并扛起来。

    不过,这上天的确没有掉馅饼的事儿,之前还以为自己是有大福好命的,如今看看,这糟心的事儿可真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闹的,还没简简单的种地来的痛快。

    第五十一章

    因着贾赦心里存了试探一二的心思,倒也没有劝阻,次日一早,刘姥姥就跟着贾赦一道去百里书院,等到了晌午,王夫人那儿也得到了消息,一时又惊又怒,惊得是那宋氏与她有莫大的关联,老夫人不过是包庇之罪罢了,若老夫人今日将此事说了出来,那她们王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她岂不是成了王家的罪人,怒的是,那老不死的为了大房,竟是糊涂至此,连自己的脸面就不要了,也不想想她自己好歹还是个高寿的超品诰命夫人,竟是屈尊给宋府赔罪,真正是老了变得不要脸起来。

    想此,王夫人啐了一口,随即打发奴才让人将王熙凤给请了过来,她这侄女也是个无能的,真正是枉费她当年一片心机将她许给贾琏,不然,就凭大哥的身份,哪里找的到这样的亲家、如今大房得了势,这尾巴就翘了起来,都多少日子了没来见见她这个姑姑了,真正是个白眼狼。

    等王夫人见了王熙凤,心中还不爽快,兀自低着头绣着花,仿佛没瞧着眼前的大活人,王熙凤先是讨笑几句,见王夫人故意不搭理,也索然无味起来,如今王夫人都分府出来,老夫人又偏心大房,贾琏更是上进的很,那些个狐媚子也被打发走了,小日子别提多自在了,之前脑袋一直紧绷着,如今松缓过来,哪能还跟之前一般不知世事。

    二太太今个是想给她个下马威呢,她又不吃她的喝她的,如今更不求她什么,想在她面前摆谱,也不看看时机。想着当年王夫人坑她好几次,王熙凤心里还有火呢,只是到底碍着辈分不好发泄出来。

    见二太太不搭理她,王熙凤也不给自己找虐,直接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而后吩咐奴才奉茶,瞧着倒跟在自己家似的。

    王夫人见王熙凤这般作态,一不留神那绣花针就戳进手指里,疼的她倒吸口冷气,偏还得装腔作势道,“凤丫头已经来啦,算算,你也好些日子没上门了,怎么,瞧不上姑妈小门小户不成?”

    “瞧姑妈说的,这不是折煞我么?我恨不得天天跟姑妈相处一块儿呢,不过是不得空,也怕每日过来,打扰姑妈了呢。”见王夫人总算搭理人了,王熙凤也笑着回道。

    王夫人此刻也懒得跟王熙凤打嘴仗,心里已经认定王熙凤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只等着她日后倒霉,她也好乐的看笑话。至于今日,她也没心思兜圈子,直接道,“听说老夫人跟着大老爷去了百里书院,你可知道?”

    这是整个京城都传开了,王熙凤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当年的旧事,她却是真的不知道,实话实说道,“恩,今个一早就去了,仿佛是宋府那儿不肯原谅大老爷,老祖宗跟着去求情的。”

    “求哪门子情,这女人生子本就危险,谁不是从鬼门关绕一圈出来,大嫂命不好没饶出来,早早去了,这又能怪的了谁,也是那宋家心胸狭窄,这么件小事竟是记恨这么多年。大老爷跟老夫人也糊涂,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亲眷,随他记恨就是,还非得上跟着给人磕头请罪,也不怕白白丢了荣国府的颜面。凤丫头,你可是日后荣国府的女主子,也不晓得劝道几句。”

    “姑妈说的是,只是大老爷的事儿,侄女怎么着也无法插手,这会儿也只能干着急了。”王熙凤笑笑道。

    关于先头婆婆家的事儿,王熙凤没啥感觉,且纵然这事儿闹的沸沸扬扬,也没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再者,那是大老爷要做的事儿,她做人儿媳的怎么也不好插手到公公房里不是。

    因而不管王夫人怎么说,王熙凤都以不好插手推了,见王夫人犹不死心,王熙凤也有些烦了,直接道,“姑妈,你放心就是,如今两房分家,大房名声再坏也连累不到你不是。”

    “呵呵。”王夫人呵呵两声后,竟是不知如何反驳,只心里恨恨,沉默许久,方道,“凤丫头怎么还在这儿,府里那么些事儿,你不是要忙着处理的么?”竟是直接撵客了。

    王熙凤也气着了,她这位姑妈是越来越不顾体面了,暗自翻了个白眼,甩着帕子就走了,心里也暗暗发誓,日后再被她这位好姑妈随传随到,她王熙凤的名字就倒着写。

    王夫人见王熙凤这般无礼,心中也气愤,可没从王熙凤那儿得到有效消息,这心怎么也静不下来,在屋子里转悠了好久,最后决定悄悄跟着去看看,也不进书院,在近处打听打听也是好的。

    唤了奴才,准备好马车,草草收拾一番就忙不迭的出发,等到了百里书院山脚下的茶水铺子的时候,正巧就听见有人说这荣国府的事儿。

    王夫人连忙使眼色让奴才去打听,自己则坐回马车喝着茶,仔细盘算着接下来要如何保全自己。若是老夫人没将她推出来当挡箭牌还好,若是真将她推出来顶罪,她自然不会乖乖认罪,总不能为了大房害了二房不成。

    此时此刻,王夫人竟还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也当真不是普通人。

    且说刘姥姥随着贾赦去了百里书院,也在偏间等了好久才见着宋院长。若不是想着贾老夫人的年纪辈分,宋院长是一百个不愿意,比起贾赦来,宋家之人更是厌烦贾老夫人。

    当年宋氏还活着的时候,贾赦纵是不成器,但新婚那会儿也算是甜蜜,也有过那么一段美好时光。但贾老夫人则不一样了,但凡宋氏跟贾赦关系好了那么一点,她总爱挑事儿,不是赏几个美人,就是说什么子嗣,宋氏也不知受了多少气。最为宋氏的兄长,虽不晓得内宅,但他们的娘子自然明白,回来或多或少也会告知自家夫君,头先宋院长还不信,毕竟那贾母在外做的着实好看,等后来妹妹去世,宋家落败,贾母那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的嘴脸立马暴露出来,竟是连个缓冲都没有。

    因此,听着奴才说贾老夫人来了,宋院长就是一阵不耐烦,想着这贾赦也是个无能的,没有半分担当,更没有半分主意,简直枉为男人。

    想着老夫人的脾气秉性,宋院长故意耽搁了一炷香时间,没想到一炷香后,这贾老夫人还肯守在那儿,倒真是出乎意料,这完全不符合贾老夫人的性子,今日肯守这么久,只怕也不是那么好打发了。

    想此,宋院长就是一阵心烦,见了老夫人,不过草草喊了声,也未行礼,脸色淡的很,刘姥姥自来就尊敬读书人,觉得会读书的人都有大本事,如今见着这读书人的师傅,更是尊敬,且因着贾老夫人那段往事,这心里也虚的很,因此,见着宋院长,这脊背都比往日低下不少。

    “大人,我老婆子是来给你赔礼道歉来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原谅我这老糊涂吧。”想着记忆中宋氏那美好的模样,刘姥姥这心里是真的舍不得,暗自骂了好几句贾母是个老糊涂,造孽。

    宋院长怎么也没想到老夫人一来就来这么一出,他是不信她会真心悔过,不过是想仗着老脸压着他说软化罢了。也是,他毕竟是百里书院的院长,若真为难一个老人,不管事因如何,外人总会觉得是他不对,更何况当年之事知道的人甚少,如今贾老夫人来这么一出,他可不妥妥成了恶人了。

    也不怪宋院长以恶度人,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刘姥姥自然不知道宋院长的想法,她这会儿诚心道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刘姥姥不似贾母,爱个面子,纵是她自己错了也不会说软话,更不可能说哭的这般没有美感,这脊背弯成这般更不可能。

    刘姥姥在那儿一句一句的道歉,贾赦则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贾母,此时此刻,纵是傻子也晓得老夫人的变化了,更何况贾赦还不是个傻子。

    说不清楚什么感觉,庆幸?遗憾?难过?

    “老夫人做什么道歉?到底是我宋府小门小户,妹妹嫁与贾府已是高攀,除了感激涕零之外,还敢有什么别的想法。老夫人莫要道歉,也莫在我这儿哭泣,老夫还好好的呢。”宋院长这话说的毫不客气,也有些刻薄,但宋院长浑不在意,只觉得说不出来的舒爽。

    当年宋氏去后,宋父受了打击,又见宋府扯上前太子的官司,碍了当今身上的眼,宋府日渐示弱,京城各种嘲讽接踵而来,旁人如何倒是无碍,没想到贾府也跟着落井下石,还百般贬低嘲讽宋氏,就这么给宋父压了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结了仇。

    如此大的仇恨,宋院长这般说,却是理解的。至少刘姥姥不觉得过分,只觉得贾老夫人做的不对。

    由此可见,纵然成了贾老夫人,很多时候,刘姥姥还是无法将自己完全代入贾老夫人的角色中去,而是以一个外人的眼光评判贾老夫人之前种种。

    第五十二章 新更

    别看刘姥姥是个乡下婆子,豆大的字儿不识一个,但为人处事,就是十个贾母也比不上她一个,倒不是说什么中馈往来,说的是这人的心性。刘姥姥苦了一辈子,时常吃不饱穿不暖,这脊梁骨就没挺直过,摸打滚爬的拉扯孩子长大,做寡妇那会儿,惯常被人欺负辱骂,能忍的忍了,不能忍的,也聪明的饶了过去,很少与人结仇,就是偶尔有那么几次不痛快,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今个吵吵,没几日就好了的那种,那曾遇着贾母这般的情况。

    刘姥姥这老脸羞的通红,心里大骂贾母,这会儿是真不觉得这富贵人家有什么好的,这手段狠毒的很,动不动就要人命,这婆媳哪像婆媳,倒似仇人似的,她老婆子不过得了荣国府那么点恩惠,怎么这辈子竟要这般还债。

    只是看着宋院长一大把胡子的人了,嘴上说着狠话,可那眼眶红红的,可见心里也不好受,她这个罪魁祸首贾老夫人过来道歉,可不就是往人身上撒盐么,只是,这个结若是不解了,日后还不定会变成怎么样。

    “大人,都是我老婆子糊涂,您生气也是应当,只是我这大儿子虽混账了些,可是对先太太却是一百个真心,小夫妻过的和美,只怪我这老婆子从中瞎搅和。还有琏儿,那可是您嫡亲的侄儿,纵然看着琏儿他娘的份上,您也不能不管不是。”刘姥姥讷讷的说着,心虚的很,这么短短几句话,她也是硬着头皮说出来的,这会儿头皮还麻麻的呢。

    宋院长冷哼一声,贾琏那孩子,他早就打听清楚了,当年妹妹为了生他早早没了,可这孩子呢,恨不得认贼作母,纵然知晓他年纪小,是被人带歪了路,可他难免还是有些迁怒,认贼做母不说,这些年妹妹的祭日,也没见这小子怎么上心,不过是走个过场,眼泪都没掉一滴。

    他倒是听二弟说,这孩子如今好了些许,也晓得生母的仇恨,瞧着倒似忏悔了似的,也说这孩子也是近年才晓得自己母家的事情,之前种种情有可原。

    然而,左想右想,宋院长这心里还是意难平,这么些年低调处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妹妹为亡父报仇么。

    没想到贾府这老夫人,临老了倒是聪明了,晓得贾府大厦将倾,桩桩件件倒是做到了点子上。

    那些个勋贵之家,最是爱好面子,因着面子荣誉,还不晓得沾染了多少人命官司,贾府撵奴才,还库银,两房分家,瞧着是丢尽了颜面,但府里也干净不少,就是这普通百姓也不会再跟之前似的,谈到贾府就想吐几口唾沫。

    宋院长不搭理贾母,贾赦有心考验刘姥姥也不曾说话,至于刘姥姥,若不是现在还批了贾母的皮囊,她早就跪下来磕头赔礼道歉了,她个寡妇老婆子可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脸面,但是如今的身份,有些事儿不能做,她还是晓得的。

    “大人,到底琏儿是个好的,这么些年也是我老婆子蒙蔽了他,如今文不行,武也不行,只能靠您了。他老子也是个不会教人的,我老婆子年纪也大了,是时候安享晚年了。等今个回去,我就做主,将这荣国府的爵位传给琏儿,当年宋氏的嫁妆加我老婆子的私库也全都留给琏儿,也算是我老婆子的补偿。”刘姥姥不晓得如何是好,只能补偿贾琏,希望解了他几个舅舅心里的气。

    一旁的贾赦眉头一挑,看来,老夫人真的不是老夫人了,不然,怎么会舍得自己的私房。

    一时,贾赦心里五味陈杂,是啊,若是真的老夫人,又怎会待他这个大儿子这般好,其实心里不是早就知晓了么,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期盼。

    期盼他这份得来不易的母爱是生身母亲给他的。

    只是,到头来,还是不相干的人给了他难得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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