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九眼珠子一转,瞧见阿团身后只跟了个大丫鬟,便知道有事。拿嘴努了努面前的小矮墩,示意阿团坐下,眉开眼笑道:“翻脸了?我告诉你的,用上了没?”
    “用上了,用上了!”阿团抱着任九一条肥胳膊撒娇:“我一提她哥哥,她脸都白了,今儿都装病不敢出门了!九爷真高!”说着竖起大拇指。
    任九喂了她一嘴蜜饯,鄙夷道:“墙头草,当初是哪个甩脸子埋怨我们算计你爹呢?”
    当初郑叔茂原看中了两个人选,郑老侯爷在里头插了一手,最后才定下了容嬷嬷。
    有一回学棋的时候,阿团避着郑昙问任九,能不能帮她查一查容嬷嬷有没有什么把柄,任九似笑非笑,第二天就把消息卖给她了。
    据任九说,郑老侯爷这个人,疑心重,他若要用什么人,势必要捏着那人的命门。
    阿团含着一嘴蜜饯,小松鼠似的,一会儿左边突出一块,一会儿右边突出一块,含含糊糊地不满道:“一码归一码,反正,算计我阿爹,就是不对!”
    任九吃空了半瓮糖渍橙皮,放下陶瓮,抓起两只镂空圆盖红木棋篓,冲阿团一招手:“走,跟九爷去亭子里下。”
    阿团抱起摆在窗下的棋盘,屁颠屁颠地跟在任九身后:“郑昙呢?我大师兄呢?他今儿不来上课吗?”
    任九不屑道:“他算你哪门子大师兄。”一回头,“噗嗤”一声就笑了。
    阿团才三尺高,那棋盘就接近一尺半,阿团把棋盘顶在头顶上,两手扶着两边,猛一看像个“平”字。她那大丫鬟愁得脸都快皱成酱瓜了,也不敢把棋盘接过去,只能偷偷地在后面虚虚扶着。
    任九忽然弯下腰,笑得像个试图诱拐鸡雏的黄鼠狼:“小团团啊,跟不跟九爷学艺啊?叫声师父,九爷有好东西教你。”
    阿团才不信他,哼道:“九爷,您也太贼了,拿了侯府的束脩还想从我这儿再得一份拜师礼呢?我说实话您可别伤心啊,下棋呢,我就是学着玩玩的,甩水袖唱戏也没兴趣……”
    任九把两只棋篓上下叠在一起,单手托在手心,另一只手随意在腰上拍了拍,拍掉糖渣,拎着阿团的后脖领子,道:“小样儿,九爷给你见识个绝的。”
    话音未落,整个人拔地而起。
    轻功!!
    阿团眼前一花,已然立在假山顶上,半晌才回神,只觉得一阵凉气顺着后脊梁窜上了天灵盖,二话不说扑到任九脚面上,激动的说话都打颤了:“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次日一早,郑晏像往常一样来西厢叫着阿团一道去校场,却见银烛为难地守着门。
    他一个闪身从银烛腋下钻过去,屋里没点灯,黑黢黢的,摸到榻边扒拉了半响才把阿团挖出来:“起来啊,阿团,该去练功了!”
    阿团顶着鸟窝头,眼皮子掀开一条缝,睡眼惺忪地瞟了他一眼,道:“我师父说了,功夫在平时。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都是莽汉做法。”说完一蒙头,睡回笼觉去了。
    郑晏不肯走,阿团揪着头顶的被子,他就从脚底下往上掀:“你哪儿来的师父?阎师父不是嫌你根骨不佳,不肯教你吗?”
    说到这个阿团就来气。
    阎冲刚来的时候,个头虽然不高,却敦实,露出来的小臂上全是鼓胀的肌肉。活动筋骨的时候,和郑叔茂拳来脚往拆了几招,招数有多精深,阿团是不懂的,但却眼睁睁地看着阎冲一脚踏碎了一块青石板。
    便不是白衣少侠那种男主级别的,也该是左右护法一类的高档角色吧?
    阿团捧着谄媚脸凑上去,阎冲一口回绝。阿团不高兴了:“为什么?你知道我多壮实吗?我几乎不生病的!”
    阎冲轻易不吭声,一开口能噎死人:“小牛犊子也壮实,蹄子分八瓣也拿不起刀。”
    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教,自然有别人慧眼识珠!
    阿团一脚把郑晏踹下榻,闷在被子里赶人:“快滚吧滚吧,别打扰姐姐我睡觉!”
    郑晏怀着一腔怨气走了,整个清晨气势汹汹,劈、砍、削、剁,刀刀带风,反而被阎冲夸了一句。
    今儿郑叔茂不在家,阎冲问郑晏:“四姑娘怎么没来?”
    郑晏还沉浸在阎冲的夸奖中受宠若惊,知无不言:“她拜了个师父,说往后不来了。”
    却见阎冲勃然变色:“胡闹!谁敢当四姑娘的师父?”
    任九收个徒,搞得像拐无知少女私奔似的。
    郑叔茂当机立断,立刻停了她的棋艺课。从郑老侯爷到郑叔茂,两人轮番劝阿团改变主意,好话许了一箩筐。
    阿团真心困惑了:“为什么?阿爹不肯教,阎师父也不肯教,好容易遇上个愿教的九爷,你们怎么还死命拦着?”
    郑叔茂脸色沉下来:“天地君亲师,排位第五,你以为是叫着玩的?若认了师父,九爷头上的恩怨也得一并接过来,见了九爷奉茶磕头,不是光一个名分而已。”
    我一个现代人磕头都没心理障碍,你们一群古人还来劲了?阿团抱臂扭过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管,我就要学。买东西还讲究银货两讫呢,学本事哪有空手去的。”她眨了眨眼睛,偷瞄郑叔茂的神色,试探道:“还是说,九爷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郑叔茂头疼地捂着额头,叹息道:“你想要什么呢,阿团?不想学女红就不学,下人任你安排,还不够顺着你?阿爹真怕养歪了你。将来被你……埋怨。”
    “我不会怨你的嘛。”阿团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畅想道:“我就是觉得会工夫很厉害嘛,我不想一遇到什么事就先想着去哪儿求助,一没人护着就像案板上的鱼似的。应该是,不管外头刮什么风下什么雨,你们撒开手随便折腾,我哪怕帮不了忙,也用不着你们分心担忧。”
    这孩子,怎么总叫人觉得这么窝心呢?
    郑叔茂数不清第几次妥协:“也好,任叔的工夫比我的更适合小姑娘学。只一点,学可以,只能学轻身功夫,不许舞刀弄枪伤了自己,也不许行拜师礼。老太爷那边,我去说。”
    过了小半个月,阿团和任九总算如同被银河分隔两地的牛郎织女似的相会了。
    任九抱起阿团,一脸捡到宝的惊喜:“乖徒儿,打今儿起就能学功夫了,高兴不?”
    阿团一脸严肃:“九爷,注意您的称呼,我们家人不让我叫您师父。”
    任九哈哈大笑:“成,不叫就不叫。那今儿先学棋还是先学飞啊?”阿团还没开口,当了半天透明人的郑昙憋不住了:“任先生,您都二十多天没来了,我……”
    任九一副才发现他在这儿的样子,仍先问阿团。阿团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朵,道:“那还是先下棋吧。”
    草长莺飞的暮春,云家祖坟所在的那一片山包上树多,远看绿油油一片,蜿蜒的山路上是一群提了香烛纸钱、瓜果素酒的小辈。
    清明前,云氏突然起意,要带着孩子们去上坟。说是郑晏和阿团大了,从前不带他们,是怕惊了魂,如今也该带去让外祖母见一眼了。
    外祖母去的早,连最大的郑昂也没有见过,心里自然也酝酿不出多少伤感。只是到底是长辈呢,不好太跳脱了,一群人安安静静地相携上山,这其中,阿团的表情尤为沉重。
    云二月落后两步,奇道:“阿团,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真傻,真的。”阿团一开口就是祥林嫂的腔调:“我居然会信了练功有捷径的假话。”
    九爷说了,功夫在平时。
    如今想想,这和郑叔茂当初领了容嬷嬷来的时候说的话多像啊。
    眼下,阿团腰上和四肢上都绑着小沙袋,躺下都嫌坠得慌。每天一大早由九爷亲自系上,天不黑不许拿下来,连外出都不许空一天。
    学了三个月的一颦一笑、一走一站都喂了狗,喝汤都怕勺子掉下来砸了脚面,就差趴在盘子上舔了。
    要不是日前降住了容嬷嬷,怕不是要被小银针扎成马蜂窝了。
    郑晏跟李莲英伺候老佛爷一般托着她一条胳膊,后来看她两条腿抖得筛糠似的,干脆一手环过她的腰,半抱着她往前走。嘴里不忘调侃道:“你说你这有什么用啊?是你练还是我练啊?”
    阿团两眼发花:“我要是知道这绳结怎么解,早在山脚下就把它们全扔了。挑破掏空,渣渣都不剩。”
    郑晏撩起她的袖子看,绑沙袋的绳子打了个古怪的结,结实得很。提议道:“不如把绳子割断吧,我带匕首了。”
    “不行!”阿团咬着牙,嘴上发狠,心里还是不想放弃:“摘了沙袋,九爷回头要加码的。”
    好容易熬到地方,郑晏脸不红心不跳的,阿团早已出了一身汗,呼哧呼哧地喘粗气,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薛氏拿帕子给阿团擦汗,心疼道:“好端端的,折腾这些做什么?瞧把孩子累的。”
    郑叔茂冷眼瞧着:该!让你不听劝!
    云氏从小丫鬟们手中接过贡品,亲手一样样地往上摆,头也不回地道:“她自个儿乐意呢,我和老爷劝了多少回都劝不动。”还别说,郑家这三个孩子都有一股子韧劲,将来出个什么结果且先不论,但这份勤勉劲儿,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被比下去。
    阿团缓过劲来,谢过薛氏,一面缓缓活动手脚,一面打量四周。这附近视野相对开阔,朝北看,重峦如涌,道旁植有柏树,投下大片阴凉。看到墓碑时,忽然愣了一下。只见两座并排的花岗岩墓碑上,刻着一模一样“云林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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