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府的二老爷凌仲方刚过而立之年,已经做了三年的兵部郎中,今年的考绩又是优等,他打算外放去富庶些的省份积累资历,少则五六年多则十来年,再回来或可更进一步,四品是个坎,六部里过了四品便能做到侍郎,他只是同进士出身,入阁拜相是不可能的,若能官至侍郎这辈子也就到顶了,宗室勋贵里也是头一份。
    他是圣上的从弟,又是庶出,爵位是不用想的,到他头上只剩下个宗室的空名头。幼时父亲一心扑在那个歌妓身上,有了外室的人,是不爱回家的,家里王妃说了算。王妃深恨那歌妓,连带着对家中的妾室们也分外严苛,王妃对父亲死了心,便一心只扑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幸而歌妓在外头只生了个女儿,大哥作为唯一的嫡子,又是府中长子,顺顺利利的做了世子,王妃看他眼珠子一般,把他养成了只知酒色的纨绔。
    他排行第二,和大哥很隔了几岁,却还是王妃的眼中钉,小时父亲不管他,他在王妃手底下讨生活,比王妃跟前得脸的管事家的儿子过的都差。那时候就立志要出人头地,日后不仰大哥的鼻息。后来外室生的那个妹妹年纪渐渐大了,王妃以姑娘家不能在外头出嫁为由,要接外室回府。王妃不算太蠢,早就要把人接到自己眼皮底下的,只因歌妓不肯,才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外头安家,银子珠宝流水一样往外搬。这回用了姑娘的亲事说事,那歌妓果然肯了,搬回王府做了姨娘。
    他就是在王妃忙着和夏姨娘周旋的时候,悬梁刺股,奋发图强,把读书的底子打好了。后来夏姨娘果然病故了,留下的那个妹妹成了父亲的掌上明珠,花了大心思把她嫁给归德侯世子,虽说是个没落的勋贵,可到底是世子,配歌妓的女儿是尽够了。
    父亲把半个王府的家当都给她做了嫁妆,王妃气的半死,可又能怎么样呢,就好像他也只能回房默默读书,想着或许自己考中了,父亲会分一点眼神给他。他从不羡慕大哥世子身份,只鄙夷他是个酒囊饭袋,可他想起那个倾城绝色的妹妹,心里却很复杂,那时候只能以她是歌妓之女来安慰自己,就算她再怎么得父亲珍爱,再怎么貌美无双,再怎么端庄娴静,她也是□□之子。
    可是,妹妹十里红妆风光出嫁,父亲宁愿给归德侯世子那个女婿牵线搭桥,让他在皇帝跟前露脸,也没有在他考中三甲的时候说个好字,虽然只是同进士,可也是勋贵里难得的,连皇帝都高兴地不得了,赐了他六品的官,父亲还是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王妃是个心胸狭隘又鼠目寸光的女人,不会因为他的功名而对他示好,反而恨他藏奸,他在朝堂上是春风得意的最年轻的六品官,回到家里却还是那个任打任骂的庶子。
    夏姨娘早死了,等父亲也死了,王妃的恨就转移到那个妹妹身上,那会已经是正经的归德侯夫人了。王妃能忍到现在,牙都不知咬碎多少,只等父亲一死,就和归德侯府撕破了脸。看着归德侯府里作践妹妹,王妃心里舒畅,一心看笑话,没功夫磋磨他。归德侯夫人卧病那几年,就是他仕途最通畅的日子。他做的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虽然只是六品,可却直接影响武官的选授。那些常年带兵的武将们,吃兵饷都吃的盆满钵满,打点他们时,出手自然不小气。
    王府家产被父亲送了一半给归德侯府,剩下的一半,要维持偌大的王府,要填补大哥这个无底洞,渐渐就捉襟见肘,这时候王妃才开始对他和气。他捏着不大的钱袋子,腰杆渐渐硬了。等上门的官员多半来见他,对大哥这个郡王不过当面客气敷衍,他在王府里说话便也有人肯听了。
    正五品的郎中,不算多大的官,可王府里却只有他的院子过的自在些,只是这自在也有限,他见识了钱财的好处,手上那点钱怎么都不够。要跨过四品的坎,光有政绩无用,也要有银子疏通。自归德侯献宝得宠以来,上行下效,朝廷上下大开敛财之风,每季的冰敬炭敬越来越多,他收的多,送出去的更多。
    外放不仅仅是为了积累资历,更是为了地方上比陵都好生财,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皇帝爱他是宗室里难得肯上进的,若求外放,至少也是个四品的知府,过个几年把京中打点好,说不得能做到三司里去,到时候再回来,这个空壳子的王府,他哪里还会放在眼中。主意打定了,首要的就是给吏部递话,吏部尚书爱好书画孤本,他趁着沐休,便带足了钱,打算花血本,淘几部好书送给部堂大人。
    陵都最大的书斋谁都可以进,一楼鱼龙混杂,二楼设有雅间,凌仲方一看就是常客,被书童引进雅阁。宋静节推门进去时,书童正拉开卷轴给凌仲方看画。今日她和拨月做的男子打扮,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子,书童愣了会神,手上拿着画卷不能放,却堆了笑:“哎哟,客人可是走错了房,这儿是咱们忠顺王府的凌郎中包的雅间。”
    宋静节只看着凌仲方,见他露出惊异的神色,才笑一笑:“小人有话与凌郎中说,可否叨扰片刻?”
    做了十多年的官,等书童询问的看过来时,凌仲方已经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放下手里的茶杯对书童道:“请再去挑些好书来。”
    书童乖觉的放下手里的东西,出去还带上了门。宋静节也不浪费时间,施施然坐到桌边浅笑开口:“二舅舅,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凌仲方一直盯着宋静节的脸,这张脸他很熟悉,一点也不像宋家人,与王府的长相也不同,先归德侯夫人还有三分像她的父亲,眼前这个姑娘却与夏姨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宋静节小的时候,先忠顺王爷还没过世,她是最受王爷宠爱的外孙女,进出王府就像自己阁楼一样方便。大家都夸她长得好,比她的母亲更貌美。只她没见过自己的亲外祖母,夏姨娘那个让王爷钟爱一生的歌妓。忠顺王府,没有人能忘记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王妃梦中依旧对着那张脸咬牙切齿的咒骂,凌仲方虽不想起,可就算夏姨娘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他见到宋静节的一瞬间就能确定她的身份。
    一声舅舅喊出来,凌仲方眉目不惊,指一指桌上的茶点:“随意用吧。”
    凌仲方还能沉得住气,这个外甥女五年前在田庄丧身,还引得忠顺王府和归德侯府争了一番嫁妆,如今再出现,必定有所谋算,只是他不是谋事之人,不当然不急。
    宋静节捏了杯茶在手里转,二舅舅比她想象的有城府,这是好事。她虽然是找上门来的人,却不想处于被动,对身后的拨月一点头:“把画给舅舅。”
    拨月把画放到桌上,打开卷轴,凌仲方才忍不住低呼:“唐子畏!”
    宋静节点头:“唐子畏的《秋风纨扇图》。”这是当年庄妃给她的,她醉心画画,唐国手的画都收在棠妆阁书房最好的地方,要看时才拿出来观赏,生怕弄坏一点点。从她和亲,棠妆阁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搬进了愉亲王府,这幅画也是拨月带来的。
    凌仲方不由伸出手,差点碰到画上才反应过来。不怪他过于激动,他倒不是爱画的人,只是为了投吏部尚书所好,对画画一道也做过些许功课,部堂大人最爱的正是唐子畏的画,无奈世上多是临摹,真迹少见。要是送这幅画给部堂,去江陵富庶处任官就不愁了。
    凌仲方这会也不端着了,他不是那等迂腐文人,他对高官厚禄的渴望,让他一贯更像个商人,这种时候说话就很直接:“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拨月合上画轴,宋静节慢悠悠端起茶杯喝一口:“我要东晋在边城落败或停战。”
    凌仲方闻言,气笑了,指着宋静节:“不说我不是边关领兵的将帅做不到此事,就是能做到,我疯了才让我朝吃败仗。”
    宋静节稳稳看着他,把画往他面前一推:“第一,舅舅现任兵部武库司郎中,粮草马匹补给都由你这里走,只要肯想办法,是能影响战局的。第二,事成后,我娘带去归德侯府的嫁妆,由我出面挣回来,全数送去你府中。第三,一旦东晋落败,北齐愉王会来求结盟,除了边城,北齐其他地方你们随便打,若愉王能得北齐大权,你便是最大的功臣。”
    凌仲方这才慢慢冷静下来,审视宋静节:“你是北齐愉王的人?我为何要损我朝利益,去做别国的功臣?”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舅舅,不管是哪国哪朝,都要先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不是么?若不是公主半道被劫,齐晋本是要结为秦晋的,等北齐内乱结束,到时候依旧可以再结盟,那舅舅就是齐晋结盟最大的功臣了。”宋静节站起来:“太远的,说了也没用,眼前有用的,是这幅画,是我娘的嫁妆,当年半个王府的家当,舅舅,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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