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月攥紧手里的茶碗,紧张地暗暗观察着四周。

    茶馆不大,四张八仙桌把大堂塞得满满当当,她被莫家的家丁们围坐在最靠里的位置,想逃实在有难度。她在心里规划了几条可能的逃跑路线,最近的一条都需要跳过三张长板凳,如果她一路把桌上那些大茶壶给扫下来的话胜算可能会多一些,但是她不敢保证那样茶馆的伙计会不会比家丁们更早抓到她。

    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之前的路上没有鼓足勇气去逃。江东到银泉遥遥千里,她跟着莫家的家丁们上了船又转火车,下了火车又上汽车,哪一个站点不是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从哪里溜都比光天化日之下从这茶馆硬跑要强。怪只怪她以前也算个富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到那么多人腿都发软,还得靠两个老妈子左右架着才能走路,在车上还晕得一塌糊涂,更别提要跑。

    但再不跑就没有机会了。进昌林镇歇脚之前她听家丁们说,这里距离莫家所在的银泉镇只有一天路程。莫家虽然家道中落,但银泉也算是它的势力范围,一旦进去,估计插翅都难飞。此时逃跑面对的只是这个茶馆和身边这帮家丁,以后跑面对的就是莫家上上下下和高墙大院。

    顾如月在心里一遍遍地权衡利弊,一盏热茶硬是喝出了一身冷汗,茶馆里的嘈杂声半点儿都没听到,直到身边传来“啪”一声茶碗落地的脆响。

    那声音来自隔壁一张八仙桌,然后小二的大嗓门儿就响起来:“死瞎子,又想喝霸王酒,给我逮住他!”

    如月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以闪电般的速度掠过眼前,那小二气势汹汹,像是准备收拾这家伙很久了,一喝之下从后堂蹿出几个虎背熊腰的伙计,人人手持一条碗口粗的扁担,叫骂着追了过去。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黑影精准地从她规划好的那条路线上蹿过,一路上叮叮咣咣打翻她看好的那几个大茶壶,滚开的热水溅出来,泼得桌边的茶客们躲闪不迭,茶馆里顿时乱成一片,那黑影却如同泥鳅一般地灵活,甩下一地狼藉,眨眼消失在茶馆门口。

    一片混乱里,顾如月心里的一个念头却倏忽间无比清晰——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有几个家丁被泼出来的开水溅了一身,正骂着找东西来擦,剩下的几个都伸长了脖子看着热闹,一时竟没人注意她。顾如月抓住机会腾地站了起来,推了身边的丫头一把就闪身出去,刚刚那人跑过的地方茶客们都匆匆退开,倒是给她开了一条绝好的道路,眨眼间她也跑到了门外。

    家丁们没想到这个一路上都唯唯诺诺的顾小姐居然有这样的胆量,更没想到她一点盘缠都不拿就敢跑,等回过神来她早就已经跑得没影,这才一拍桌子:“赶紧追!!”

    顾如月其实是个路痴,这镇子她第一次来更分不清东西南北,出门就是一条青石板街,两侧被卖东西的小摊塞得满满当当,她根本记不清进镇的时候是从哪边来的,一犹豫后面的脚步声就近了,下意识地选了个人多的方向拔腿狂奔。

    刚刚那家伙掀翻茶壶效果斐然,倒给了她不少启发,一路上也想去掀个摊子挡一下后面人的去路,无奈她力气太小什么都掀不动,只踢翻了一个小贩的馄饨扁担。热汤溅出来泼到她自己的脚面上,烫得她一声惨叫,那卖馄饨的小贩正靠着墙打盹,见扁担被掀翻了顿时火冒三丈,叫骂着也追上来,顾如月心里叫苦不迭,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跑。

    为了甩掉后面的人她拐了好几个弯,哪个巷子窄就往哪里钻,然而她在顾宅的时候天天窝在闺房里,一天下来走的路也不会超过一百步,跑了没一会儿就已经脚跟发软,喘气喘得肺都要裂了。

    跑到一个岔路口她已经两眼发黑,脑袋一晕就分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下意识地找了个方向继续跑,没想到对面突然闪出来一个人,“砰”一下就结结实实地跟自己撞到一起。

    顾如月只觉得那人的身体硬得像铁一样,撞得她眼冒金星,后退几步就坐到地上。她本来就已经是勉力支持,撞了这一下之后更是完全爬不起来,只能用手撑着地面不住地喘气,心说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倒霉鬼,这下可被他给害惨了。

    没等她攒出抬头的力气,身子就猛地被人扯了一把,心说那些家丁们这就追上来了,她也没力气再垂死挣扎,干脆就坐在那里继续喘,想着今天流年不利,还是束手就擒算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吆喝声,她忽然觉得不对劲,那些家丁好像还没赶上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衣领又被人狠狠地拽了一把:“愣着干什么,走啊!!”

    这一拽她终于抬起了头,向后一望才发现茶馆那帮伙计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莫家那帮家丁不明就里,这巷子又窄,迎面撞个正着,正纷纷抱在一起扭打得龇牙咧嘴。拽着她衣领子的男人身形削瘦,穿件破破烂烂的黑色对襟长衫,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色的眼镜,望过去俨然也有几分眼熟,正是刚刚被伙计们追着冲出茶馆的那家伙!

    眼前的情形混乱到了极致,顾如月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那男人见状骂了一声,手臂一发力拽着她就跑。

    他比她高出一头还多,一用力她整个人几乎要给他拽倒,踉跄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已经给那男人拽着冲出去几十米,脖子后面忽然觉得有点黏腻,用手摸了一把放到鼻尖前,险些没有晕过去——

    是血!那男人拽着她衣领的手上全都是血!

    顾如月看向那男人,他一手还拉着她,另一只手紧捂着左侧肋骨,暗红色的血已经粘了一手,她脑袋里嗡的一下,立刻拽住他:“你受伤了!”

    “你这不废话,我比你清楚!”

    男人咬牙切齿,然而那嗓音里居然还带着两三分笑音儿,顾如月心想这难道是个神经病,又冲他喊:“你在流血,再跑下去你会死的!”

    “落到后面那帮人手里也会死的!”男人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脚步却不停,“要死也得死得漂亮点吧!”

    顾如月心说看不出这人打扮得不太正经,倒还颇有几分骨气,他这一句也提醒了她后面还有穷追不舍的家丁,如果现在停下来,那她之前跑得差点断气就算是白跑了,回头看一眼那两拨人还在原地互相扭打,的确是逃跑的最好时机,于是憋足一口气努力跟着男人的脚步狂奔。

    那男人很熟悉地形,带着她七拐八拐,居然从城里跑到了城外。跑到一个小破庙前面的时候她再也跑不动了,那男人拽着她就踉踉跄跄地进了门,一停下她就整个儿倒在了地板上,小腿像是抽了筋,满身都是虚汗,看着满是蜘蛛网的房梁疯狂地喘气,也顾不上这一下能吸进去多少灰。

    “果然,丫头片子就是不经跑,看看你这点儿出息——”

    那男人站在她旁边,一边喘气一边嘲笑她,然而一句话刚说完就是“咕咚”一声,他整个人也倒了下来,险些砸到她身上。

    顾如月吓了一跳,想起男人身上那道伤口,赶紧挣扎着起来。她的手指都在发软,好不容易掰开他捂着伤口的手,看见鲜血淋漓的一道又险些晕过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那男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半咬着牙道:“我身上有药,你找一找。”

    顾如月长这么大哪碰过什么男人,当下就满脸通红,然而见那男人实在是情况危急,只好依言在他身上一通乱摸。结果摸出几瓶她也不认识的粉末,一一拿到男人面前分辨了,才拆掉伤口上已经被血浸透的绷带,把粉末覆了上去。暗红色的血很快把粉末浸湿,她也不清楚这样到底有没有效果,想着应该找个什么东西来包扎一下,环视了一周什么都没有,于是又去撕那男人的袖子。

    她的举动引起了男人的激烈反抗:“喂你干什么!我都这样了你还下得去手!”

    “不是啊!”顾如月张开两只满是血污的手,“你还在流血啊,我得帮你包扎一下!”

    “那你换个东西撕啊,我衣服都破成这样了你再撕我穿什么啊!”男人一动又扯到了伤口,痛得双眉紧皱,“撕你的衣服不行吗?”

    他这句话提醒了顾如月,赶紧冲着自己的袖子下手,然而她身上的衣服是顾家布庄的上品料子,又加了繁密的绣纹,实在结实得很,她咬牙切齿了半天都撕不下来,好在她折腾衣服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掉出来一块手帕,赶紧替那男人包扎上去。

    她不会打护士专业的结子,最后勉强打了个蝴蝶结,估计那男人大大咧咧的,也不会太介意。

    折腾完之后天已经擦黑,她在男人的指挥下收拾了一块空地出来,捡了些枯柴架起火堆。她从来都没做过这些事情,手臂被树枝拉出几道血痕,火更是怎么点都点不着,最后还是男人接过打火机亲自上阵,等火终于平稳旺盛地着起来,她往旁边一坐,觉得自己也就剩下半口气了。

    这时候她才有精力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她现在呆的地方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小庙宇,庙门已经被虫子蛀掉了,纸窗上面全都是破洞,香桌牌位之类烂了一地,被男人毫不犹豫地拎起来扔到火堆里。神像是陶制的,然而脑袋已经掉了下来,只剩下个魁梧的大肚子,被男人倚着当了沙发。除了火堆旁边这一小块区域,其他到处都是黑洞洞的,风吹着窗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黑暗里有没有老鼠。

    她以前是小姐,春天穿得又不厚,坐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硌得慌。身边的男人倒好像很惬意,伤口包扎好之后他的气色也好了点,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手边能扒拉到的所有能烧的东西往火堆里扔。

    火光映着他的脸,那副墨镜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的,黑如墨玉,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眼镜下面的鼻梁倒是格外挺拔,唇线完美得犹如雕刻。她移了移目光发现他身材也很匀称,如果穿上西装一定非常潇洒,然而现在却靠着个佛像跷着二郎腿,实在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真是世事无常,几天前她还是闺房深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顾小姐,现在居然窝在这样一个下一秒好像就要塌了的破庙里,身边还躺着这么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顾如月正在心里感叹,忽然听见男人的声音:“喂,看你也不像是个混江湖的,那群追你的是什么人?你干了什么把他们给惹了?”

    顾如月心里一颤,望了那男人一眼,那副墨镜黑沉沉的,她看不清他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又是什么人,那茶馆的伙计为什么要那样追你?”

    “我?我是欠那茶馆的酒钱,可能欠得有点儿多了。”男人把后脑勺往神像上一倚,啧了一声,“其实也没那么多,龟儿子都钻钱眼儿里了,利滚利,老子还得起也不想还了。”

    顾如月听得一愣一愣的,目光落在他衣服上的血迹上:“那你的伤也是他们打的?”

    “他们?他们还没那个本事。”男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这是前几天弄的,本来都已经愈合了,结果被你一撞又撞裂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之意,如月的脸上却一阵发烧,她想起两人在城里的事情,疑惑地道:“等等,我记得当时明明是你先跑出去的,我跟你跑的应该是一个方向,为什么我们还能撞在一起……”

    男人一听又笑了,一笑又牵动伤口,立刻皱起眉头,嗓音里的笑意却仍很明显:“小姐,我还想问你呢,你当时跑的是回茶馆的方向,要不然我们怎么能撞在一起,那一下够结实,我老血都快被你撞出来了。”

    如月想起那个岔路口自己的确是没分清方向,情急之下挑了一个就闷头跑,结果居然跑的是来时路,难怪会跟男人撞个正着。她恍然大悟,顿时满脸通红,看着男人身上的伤,半天才说出话来:“呃……这真是太抱歉了……”

    “没事儿没事儿,也算因祸得福,追我的和追你的撞到一起,要不然咱俩谁都跑不了。”男人风轻云淡地摆摆手,目光又落在她身上,“话又说回来,追你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我……”如月咬住嘴唇,半晌才红着脸道,“他们是我婆家的人。”

    男人的表情僵了一下,盯了她两秒钟,随即大笑出声:“小姐,你以为我真是瞎的,你这大辫子剪下来都能当鞭子使了,你跟我说你结婚了?”

    如月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要烧起来,本来她的事就够让人难以开口,男人这一句戏谑弄得她越发尴尬,她咬着嘴唇半晌没出声,那男人好像忽然觉察到了什么,盯着她上下一通打量。

    如月是娃娃脸,细密的刘海压到眉间,颊上一对浅浅酒窝,双颊绯红,是十六七岁天真无邪的模样儿。他的目光从她耳畔的珍珠坠子落到她月白的衫子,又落到她腕上的翡翠镯子上,火光在黑色的镜片上闪烁不定,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他~娘~~的,你该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那帮追你的是你家家丁吧?”

    如月被他的表情惊住,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他一个激灵就要起身:“他~~~奶~奶~~的,那我今天岂不成了绑架犯了!你到底是哪家的,我得赶紧把你弄回去!”

    “哎你别别别——”如月赶紧上去摁住他,“跟你想的不太一样,那些人确实是我婆家人,但是我还没过门儿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男人使劲晃了晃脑袋,倒也没再坚持着起身,“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我……”如月脸一红,轻声道,“我叫顾如月,是江东顾家的三小姐。”

    男人愣了一愣:“江东顾家……”他又一次打量了她全身上下的衣着,脸色就变了变:“江东顾家布庄那个顾家?”

    如月点了点头,那男人又倒抽了一口凉气,随后重新靠到那神像肚子上,说出了一句让她目瞪口呆的话:“难怪这么没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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