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爷后来被郎中瞧了,说是肺气虚弱又加上急火攻心,中间一大堆七七八八的如月也听不大懂,总之结论就是一句话,鸦片抽得太多了,这人可能要完,这阵儿好好养养,养得好养不好得看造化。

    郎中来瞧的时候大太太和大少爷都跟着来了,瞧完之后又跟着郎中走了。二姨太和三姨太也来看了看热闹,也是帐前抹了几滴眼泪就走了。这一来二去,莫老爷跟前就剩下了如月和几个婆子照料,可怜她才进了莫家的门没有几天,居然就被委以这样的大任,诚惶诚恐之余,也着实觉得莫家这三房太太,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她对莫老爷本来没有多少感情,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一个大活人躺在那里有出气没进气的,她实在是看不下去。而且虽然她不能确定,但还是觉得白瞎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把莫老爷弄成这副模样的,心里自然生出几分愧疚之情。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虽不比上述的高尚,却非常现实——莫老爷现在正躺在她的房间里,她要是不管他,总不能到外面院子里去过夜。

    那白瞎惹了这起大祸之后据说趁乱就跑了,如月也没再跟莫家提起他的事情。白瞎的行径充分说明,莫家的确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就算差点把这家老爷给搞死,也没人能够逮得住他。她不打算跟莫家提,一是她也说不清楚她和白瞎究竟算什么关系,而是看莫家这帮人的态度,说了估计他们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虽然如月不愿意去细想,但她总是觉得,比起她,莫家的太太们更希望自己的老爷能早点儿咽气。

    照顾病人是项很繁琐的工作,更何况莫老爷这种眼睛一眨说不定就咽了气的病人。如月负责给他喂药,诸如吸痰之类的活儿,她实在下不去手,就由几个婆子负责。婆子里服侍得最卖力的一个叫刘妈,照顾莫老爷可谓是无微不至,他有时候整夜整夜地发高烧,她就守在他边上一整晚不停地打扇子换凉毛巾,他烧得稀里糊涂,她就用毛巾擦着那张核桃皮似的老脸一叠声地叫老爷,那声音凄切得紧,看得如月都忍不住心酸,觉得自己是不是撞见了莫家某个天大的秘密,这婆子曾经是莫老爷年轻时候相好过的某个丫头还是怎么。

    相处时间久了,如月和刘妈也能聊几句,知道这刘妈从十几岁起就做了莫家的丫头,这一晃也有四五十年了。她自小生长在莫家,家里那点长长短短的事情她都清楚,提起旧事就开始忍不住地掉泪,说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酿酒的技艺远近闻名,还曾经因此受到巡抚大人接见,莫家的黄酒也得了御贡的称号。

    只可惜后来世道变了,上面一乱生意就难做,莫老爷心里郁闷,日日出入青楼戏院,家底儿花了个七七八八,还染上了抽鸦片烟的毛病。上梁不正下梁就歪,莫大少爷就是个二世祖,跟着老爷不学好,家里三房太太也没个说话儿的,就这么折腾了十年,就到了如今这番境地。

    如月望着榻上瘦巴巴的老人,他的两只手像鸡爪一样搁在胸口。他实在是太瘦了,整个人就像是被衣服被子裹着的一副骨头架子,实在没办法跟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大酒商联系到一起。她问刘妈道:“那大少爷任由家业荒着,大太太就不会说他两句吗?”

    “大太太哪管得了他啊,大少爷念过几年洋学堂,说什么现在讲究自由平等,谁的话都不听,眼看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媳妇儿都不娶,说还没有在外头逛窑子来得自在,四姨太听听这是什么话儿!”刘妈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望了一眼帐子里的莫老爷,压低声音道,“大太太也是懒得管他,实话告诉四姨太,大少爷其实不是大太太亲生的。”

    如月吃了一惊,道:“还有这事?”

    那刘妈就冲她眨眨眼睛,说这还有假,莫老爷年轻的时候曾经跟家里一个丫头相好过,还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但是莫家老太爷不同意,说莫老爷丢了祖宗的脸,把那丫头撵了出去,那丫头气不过,就带着小儿子投水死了。后来莫老太爷做主,给莫老爷娶了某家的小姐,就是如今的大太太,但不知怎的,大太太一直没有生养,眼看莫家就要绝后,莫老太爷终于松了口,同意把那丫头生的大儿子过继给大太太做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少爷莫祖新。

    这样就对了,难怪见到大太太的时候如月有点纳罕,觉得她和莫祖新长得没一点相像。她举一反三,觉得莫家三房太太都和老爷关系不好,想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莫老爷还真是个长情的人,看来他就算是不生病,也未必真的会碰她,想到这里她脸就一红,同时也松了口气。

    那刘妈讲开了头,止不住地就要继续讲下去,说当时老太爷震怒不仅仅是因为儿子跟丫头生了两个孩子,还因为那小儿子生得蹊跷,好像是个妖孽,必须杀了以绝后患之类。如月听她越说越离谱,赶紧挥手让她打住,等莫老爷病好了再说。莫家这高墙大院里想来隐藏了不少秘密,再说下去还指不定要说出什么来,如月也是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深知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万一将来出什么事,死得最快的就是知道最多的那个人。

    就这么养了十几天,莫老爷的气色一直好好坏坏,一直到春天过了半,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他脸上的气色才算好了些,虽然还是说不出话,但那眼光看着就比以前澄明些,喘气的声音也没有那么响了。他不太认得如月,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满眼茫然,刘妈就拉着她跟他解释,他略点了点头,目光就渐渐转移到头顶的床帐子上。

    刘妈说如月是新人,多在老爷身上呆一会儿,可以冲冲喜,于是如月就搬张小凳子坐在他旁边。他身上有一股非常浓重的烟味儿,再配上这些天来喝下去的中药味儿,整个人就像个散发着刺鼻味道的香炉,如月坐不了半个时辰就觉得头晕,只能咬牙忍着。

    看着榻上蜡黄干瘦的老头儿,她忍不住地就想起刘妈跟他讲过的那些故事。年轻时的莫老爷也算是个奇人,酿得一手好酒赚得家财万贯,却始终念念不忘年少时曾经爱过的那个穷丫头,为此不惜跟家里人翻脸,着实有几分欧洲小说里浪漫骑士的味道。她试着想象莫老爷骑着白马翩翩而来的情形,却怎么都想象不出来,时光实在太可怕,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就已经老了,老成了她面前躺着的一张纸,她每次扶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把他的骨头给掰断了。

    现在的莫老爷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在回忆那些莫家黄酒名震一方的风光岁月?他会想起年轻时候他爱过的那个丫头的模样吗?他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夭折了,另一个半点都没有继承他们莫家的传统,家业毁在他的手里,他会觉得后悔吗?后悔向鸦片烟屈服,后悔把曾经显赫一时的莫家弄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那天下午如月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被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醒。她心里纳闷,出门问阿绣是怎么回事,阿绣说好像是大太太的娘家人来了。如月心说这不年不节的,他们来干嘛,然后就听见帐子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月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掀开帐子去看,那莫老爷正拼命地咳着血,脸都憋成了青紫色,眼见的是要不行了。

    阿绣被唬得面无人色,被如月猛推了一把让她去外面叫人,她自己壮着胆子拿着手帕去擦莫老爷咳出来的血,颤颤巍巍的手刚伸过去,居然被他一把攥住。他的手上一点儿肉都没有,骨骼与肌肤的触感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攥住她的五指,睁大的眼睛紧盯着她,染了血的嘴唇翕动着,好像要说什么。

    “您要说什么?”如月听不清楚,看他的口型,好像说的是“花”,就问,“什么花?你要什么花?”

    莫老爷艰难地摇了摇头,眼睛突然向上一翻,抓着她的手蓦地松了下去。这时门外又一次响起了脚步声,大太太领着一群人“砰”地撞开了门,紧随其后的是二姨太和三姨太,三个人都拿着真丝手绢儿,往莫老爷身上一扑,就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老爷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如月愣在那里,被一个婆子一把扯起来拉到一边。一片震天动地的哭声里只听“咕咚”一声,是刘妈一下子晕了过去,如月一不留神,险些被她砸个正着。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着给莫老爷擦洗换衣,竟没有人顾得上她和刘妈。阿绣过来搀住她,她定了定神,挽着她的手臂,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手上莫老爷残留的力道仍在,她的五指紧紧攥着,掌心里是莫老爷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一样东西。

    她没有展开手心去看,凭感觉她觉得那好像是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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